刘云停止了哭泣,看着吴刚,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你现在敏感得要命,以后怎么跟人相处啊?”吴刚尽量把声音放轻柔。
“我不希望再跟任何人相处,一个人也能生活。”刘云说。
“那你就别在乎别人问你什么。”吴刚惯常的性格特点这会儿又显露出来,“什么事情都一样,你只要做了,别人就会关心。最好的办法别管他们怎么看,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
刘云表情困惑地看着吴刚。吴刚发现刘云并没有真正理解他的意思,便接着说:
“你到医院这么多年了,肯定也听过人们关于我离婚的议论吧?”
刘云点头。
“他们说我为了离婚威胁我老婆,逼她跳楼等等,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刘云又点点头。
“你想知道事实是什么吗?”吴刚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伤感,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事。
刘云这一次轻轻地点头。
“那天晚上,我和一个朋友去办事。回来的路上路过了她办公室。我看见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就想顺便把她用摩托车捎回家。她是一个会计,有时候月底账弄不完,加班是常事。当我推门时,门是锁着的,我敲开门时,她和那个男人都在。是人都能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转身就离开了。回到家,我发现我没有愤怒到我想象的那样,抽了几支烟等她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心里弄明白了一件事,我已经不爱这个女人,也许从来就没爱过。她回来后立刻向我承认事实,并求我原谅她。”吴刚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看看刘云,她听得很专注。
“我还是提出离婚了。我没对她解释原因,她问我是不是恨她,因为她出的这件事恨她?我说不是。她求我别离婚,她说既然我没因为这件事恨她,就用不着离婚。”吴刚说到这儿吸口气,有点自嘲地笑笑。
刘云依旧专注地看着他,期望他讲下去。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离婚。”吴刚对刘云解释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吴刚的这句话让刘云想起了自己。她移开目光把身体坐回到椅背上,好像突然推动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你还想听什么?”吴刚小心地询问,但口气比较坚决,好像他必须让刘云知道这些。
刘云看看吴刚,迟疑地点点头。
“那是一个晚上。”吴刚点上一支烟后接着讲,“我和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到家时快半夜了。她还没睡,说是在等我有事要说。我的态度很不好,因为没心思听她说话,再加上喝完酒很乏,一心只想睡觉。”吴刚说到这里又停下了,就像一个专门讲故事的行家。但这次他没看刘云,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刘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了好奇。
“她突然就跪到了我面前,”吴刚眼睛看着刘云身后的什么地方,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求我别离婚,因为那个男人不能跟她结婚。”吴刚停顿一下又说,“我也不知道让我受不了的是她说的话,还是她的举动。我让她起来,她死抱住我的腿不放也不起来。我吓唬她,她也不在乎。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这样永远跪下去。”
刘云这时把目光坚定地落在吴刚的脸上,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人,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一点办法没有,但我知道我不能答应她。她这么做让我更想离婚了。”
“你做了什么?”刘云终于问了一句。
“我甩开她,走到阳台门旁边。我让她起来,她说,我不答应,她绝不起来。我的火气立刻冲到了脑皮,我恨女人说绝不之类的词儿,我说,你要是不起来,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
刘云看着吴刚,吴刚却没有跟她对视,好像他此时还停留在那个晚上,站在阳台旁……
“这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女人。以前我以为女人都是弱者,她们能做的不过是任任性耍点儿小脾气掉掉眼泪什么的,可是我错了。我说完她抬头看我,突然就不哭了。我以为她害怕了,会站起来。她没有站起来,而是那样地看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儿,但我又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儿。不相信我会跳下去?瞧不起我?吃惊?我说不好。我当时就觉得她那眼神儿冷极了,在这会儿我相信了女人的心可以变得很硬,甚至比男人的还硬。”
刘云的脸依然平静,但她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吴刚发现她内心的不平静。吴刚最后的话好像穿透了她,让她马上想起了自己。
“我跳下去了。我们住在四楼,但一楼是半地下的,不然可能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坐在地上动不了,左腿疼坏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儿,估计是骨折。我抬头往阳台上看,我没想到她没有露头儿。那时已经是夜里,我想反正我动不了了,就等着有人过来求救了。”
“她真的没下来?”刘云问。
“她下来了,不过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站在楼门口,在距离我有三四米远的地方看着我。她没有走近我,也没有问一句话。有几秒钟我好像被人把血都抽光了,就快死了。我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有了别的男人,为什么事发之后还不想跟我离婚。这时候我听见救护车的响声,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厌恶。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爱这个女人了。或者根本没爱过她,为这个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甚至还想她有别的男人,也是因为自己没好好对她。她一直都没有走近我,我上了救护车她也没跟上来。也许以为没有必要,她叫的是咱们医院的救护车。”
“你住院的时候,她好像去看过你?”刘云这么问的时候,心里的愿望是让吴刚太难过。刘云想,让吴刚受不了的不是那个女人的冷淡和离开,而是通过这个吴刚认为自己过去的这么多年里生活在错觉中。
“来过一次,”吴刚回答时情绪慢慢恢复到谈这件事之前的状态下,“她来告诉我,她同意离婚。她还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好像站近了我会对她动粗。女人有时候就是比男人厉害。我那时想当众人面儿把她骂出去,可又一想,人家是来告诉我离婚的,我凭什么还骂人家,没这权利了。”吴刚说到这儿停下了,刘云看得出他还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刘云想,吴刚被女人伤的不是感情,倒好像是自尊。
“你觉得她是故意气人,向你炫耀她战胜了你?”刘云小心地问。
“我是这么想的,”吴刚说,“也许比这更糟。”
“你为什么非得这么想?”刘云有些激动,她原想安慰吴刚,但他这么坚决的态度无形中又触着了她的痛处。“也许她害怕了,所以才离婚。她怕不离婚,你会再伤害自己,这也是可能的。”
吴刚没有反驳刘云,但认真地摇摇头。他摆头的方式让刘云绝望,仿佛在告诉她,他绝不改变自己的看法。
“你为什么不能改变自己的看法?也许她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刘云不明白,自己在劝吴刚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气急败坏。
“我没有想,我只是看。”吴刚说。
“看什么?”
“看人做什么。”吴刚说。
“你也可能看错的。”刘云说。
在他们进行最后的对话时,刘云清楚了自己的情绪变化缘何而来。吴刚说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只是去看,这带给刘云的直接刺激是,她也是其中的一个被看者。刘云于是又有了无地自容的感觉,好像已经发生的那些事不仅吴刚都亲眼看见了,而且现在又在他的记忆中重演着。她内心里完全没有愈合的伤口此时又一次绽裂,涌血。她很在乎吴刚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刘云差不多喊了起来。
“但再也不会看错女人。”吴刚没有明白刘云情绪变化的真正原因,他甚至还为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得意呐。他觉得刘云会这样理解他的话:他从前看错过女人,但他现在没有看错刘云。是去卫生间,她是带着自己的包儿离开了这里。吴刚来到门外时,刘云已经消失得无踪影了。夜,像以往一样安静,清凉,远处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吴刚本能反应似的,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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