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他关掉车窗。
“……青浦先生?”
绘楠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还没睡醒。我把动作放得更轻:“没事,接着睡吧。”绘楠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打了个呵欠,彻底清醒过来。
为了省油,汽车大灯已经关掉了,对比车内温暖的光亮,窗外是冷峻的青黑色。绘楠下车抻了个懒腰,回身叫我:“青浦先生也下来看看吧,天已经有些亮了。”
我便穿上了外套,装备好围巾长耳帽,裹得严严实实地下了车,与绘楠一起靠在温热的发动机上,观赏着夜色里若隐若现的利尻山。
今夜天气不算好,星辰被云雾裹住,一轮月倚着利尻山的雪顶,好像贵妇人一般丰腴雍容,却也有同等程度的孤独。
“青浦先生的家乡在哪里呢?”
绘楠忽然开启了话题。他呼出的白气凝成冰晶,慢而不可逆转地消散着。
“啊,乡下地方啦,”我下意识地给出惯用的回答,再侧头望过去的时候,却对上了绘楠不满意的目光,只好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进一步说明道,“在高山的一个小镇。”
说是在小镇,其实家安在了更偏僻的位山,时常来往于叫做久久野的小镇,就学也在那里。
位山与久久野之间大约有12公里的路程,先是一小段山路,然后是沿着山岭与无数河川起起伏伏的455县道。
没有雪时,位山的山壁是毛茸茸的,枯枝自泥土中伸展出来,群山像一群埋伏好的草原动物。而凌晨开始的细雪将无数河川的溪谷覆盖了,整个世界拢上深浅不一的灰白,晨曦会在山的另一面蒙蒙苏醒。
久久野唯一的小学校就在县道尽头。空荡的巡回巴士离开时更加空荡,泥泞的草坪上穿着白色及膝长袜的孩子们在飞奔。一场棒球对抗赛需要出动三个年级的全部学生,兼职附近职高、国中和小学校所有英语课程的语言老师担任教练与裁判,站在场外抱着手臂懒洋洋地笑。
以上内容,我曾在平成13年出版的《乡愁记》初稿中提及,最后却又删去了。每个作家的写作生涯都会牵涉到故乡,就好像把自己解剖换观众鼓掌。我偶尔回去高山,也会陷入一种错乱的情绪,分不清该以哪边作为时间的判据。
我笔下、我心中、我眼前,都是不一样的高山。
因为这一点矛盾的情绪,我将涉及到久久野的真实内容都做了模糊处理,本来是想着要体现一种更普世的乡愁情节,我的责编松尾先生却很不客气地揭穿我说太不坦诚了。
面对这样的指责,我也只好苦笑着接受。上一本游记的三千册销量,已经超过了我能够面对的极限——实际上,我甚至不敢将自己解剖给最亲近的人看。那有什么意义呢?被全情需要着的,乃是能够满足他们未发掘欲`望的作家,而不是一个坦诚却毫无趣味的写作者。
不知道该怎样将这些想法传达给绘楠,我颠三倒四说了很久,喉咙都开始发痛了。绘楠一直静静看着我,漂亮的眼睛在夜色里深沉得像大海。
“青浦先生,觉得自己毫无趣味吗?”
绘楠这样问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头打开一直捏在手掌被捂成温热、又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啤酒罐,咕噜咕噜地喝掉了大半。
“然而啊,青浦先生,你已经成为某些人生命里极其重要的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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