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斯卡纳酒吧,乌丽克首先遇到的是看门人博罗。他一听是找冯·格来欣,问都不问就把门开了。萨尔瓦多在酒吧里迎接她,显然是等待多时了。他带她走进酒吧背后的一间大办公室,冯·格来欣先生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萨尔瓦多马上就退下了。
冯·格来欣说:“很高兴,您接受了我的邀请。我昨天就在等您了。”虽然他俩两天以前还睡过觉,他仍称她“您”。这种称呼造成了隔阂,使乌丽克感到奇怪,两天以前,冯·格来欣和她共同度过了两小时,走时给了她1,000马克,这会儿怎么装得像初次见面似的。
“我需要时间考虑。”乌丽克用眼光扫了一下房间,没有长沙发,只有皮椅,书架,柜子和写字台。“您喜欢在哪儿,在椅子上,还是在写字台上?”
“别说傻话了!”他有点不快,又有点命令式地说:“我请您来是……”
“请我来?”她重复一遍,好像这是个陌生的字眼。
“是的,我请您来!”冯·格来欣走回写字台坐下,也没有请乌丽克坐。乌丽克找了一把皮椅坐下,叠起她那双长长的腿,露出裙子里面的小裤衩。但看来这对冯·格来欣不起作用,他看她的眼睛,而不是看她的双腿。“我有些想法。”
“我倒要领教领教。”
“您没有必要出卖皮肉。”
“这种话只有有钱人才能说。难道您要给我做道德问题的报告吗?就凭您?两天以前……”
“别再提那个晚上了。我跟您说过,我不需要花钱买女人。”
“您玩女人说跟摘苹果似的。”她的声音像在挑衅,“您找我干吗?”
“我想跟您说说我的打算。”
“说具体点儿。”
冯·格来欣从写字台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杯子,问道:“您也来点儿?”
“谢谢。我只有上班时间才喝酒。”
“上班时间,说得好。”冯·格来欣笑着斟满了自己的杯子,“我发现您还挺幽默,这没坏处。”
弗兰茨·冯·格来欣在慕尼黑某些人士中间首先以“酒吧男爵”的外号闻名。这个看上去像是很有教养、很正派的四十开外的人,专长却是收买夜总会和酒吧间。他父亲留给他一笔400万马克的遗产,那是父亲从事啤酒花加工挣来的辛苦钱。但学过经济学的弗兰茨却并不把啤酒花加工视为自己的前途,而是干起了房地产。他选择的不是住房或者办公楼产业,而是一种特殊的“物业”。他先买下了三座旧房,经过装修改建,办起了“私人俱乐部”——这就是高等妓院的雅称。当然顾客也是高等的,其中包括产业家、社会名流、政治家、银行家,直至政府官员。他说过一句俏皮话:“联邦议院经常在我这儿举行小型会议……”这自然是夸张,但每个知情人都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俱乐部颇有名气,而且在每次的警察搜查中都安然无事。他们是不会对那些正在洗泡沫浴的检察官进行审问的。
冯·格来欣成立俱乐部以后,就开始关注慕尼黑的夜生活。他买下别人的酒吧,或者自己开办酒吧,这些酒吧都设有搞性活动的暗室。由于这种“专项服务”收入以百万计,父亲传给他的啤酒花加工厂反而成为副业了。如今,冯·格来欣已拥有一个妓院王国,成了一位不可侵犯的人物。
此刻他以断然决然的口气对乌丽克说:“您停止‘上班’吧,马上停止。”
乌丽克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您让我喝西北风啊?您想支配我,没门!我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永远如此,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跟人睡就跟人睡!一切都由我自己决定!别人甭想指手画脚,您就更没资格了!”
“误会了,可能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您什么也没说。”乌丽克走到他的写字台前,双手撑在台面上,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冯·格来欣,使他又是震惊,又是着迷。他想,这真是个绝色而奔放的女子,有如一头半驯化的野猫,就这样正好,他不要彻底驯化她。
她生气地问道:“我可以走了吧?”
“还有几句话。”
“何必呢?”
“您喜欢这托斯卡纳酒吧吗?”
“跟别的酒吧一样,都是捞钱的。”
“它是我开的。”
“我谅您也不过如此,”面对乌丽克的讥讽,冯·格来欣处之泰然,而且微笑起来。这倒使乌丽克感到不解,我老在刺激他,他还笑得出来?
“我给您提供一个活儿,就在我这个酒吧,当吧女。”
“让我站酒台,您当老板,谢谢,不干。”
这话听起来像是最后的决定,但在女人身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熟悉女子心理的人把它不当一回事儿。只不过是语言上的围墙罢了,很容易推倒。
“您可以拿营业额的15%,而且不必再为了钱而去跟男人睡觉。”
“就跟您一人睡,我说得对吗?”
“不对,我从不跟我的女职员睡觉,也许我在这方面和别人不一样,我对新雇员从不测试。”
“那前天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说过了:忘了那一天吧!您站酒台是暂时的,我还有事让您干。”
“您能解释一下吗?”
看到她的反感在加强,他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能,我得对您进行观察。”
“那就算了吧。祝您晚安。”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正要握门把时,听见他说:“乌丽克……您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一名富婆,拥有私家别墅,带大花园和游泳池,开高级轿车,到巴巴多斯和塔希堤去度假,穿戴时髦,在瑞士银行开账户……难道您不感兴趣?”
乌丽克转过身来问:“站酒台能挣这么多钱?”
“当然没这么多。”
“那我得做什么?”
“以后再说。挣大钱往往要走弯弯道。我得先看看您转弯是不是够灵活。乌丽克,我提供给您的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为什么就看中我呢?”
“因为我感到您干这一行够格。我的感觉向来就可靠,从未出过差错。”
“冯·格来欣先生,您这是在出谜语。我一向不喜欢猜谜,不像我母亲抓住谜语就不放。”
“考虑考虑吧,乌丽克。”冯·格来欣的口气表明,他要结束谈话了,“过三天您再来找我。您要是拒绝,那就是我把您估计过高,那您就是个傻瓜。您别再‘上班’了,听我的不会错。”
“您让我想想。”
她走出房间。萨尔瓦多从见她出来起就开始研究她的面部表情,但她不动声色。博罗也在门口好奇地看她,并悄悄问道:
“咱们还会见面吗?”
乌丽克说:“您去算一卦吧。”她来到了街上,深深吸了口气,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冯·格来欣的最后几句话给她造成的困惑。那些话所描绘的前景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以前她总以为那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而如今真有人为她提供这么个美差,也不说明怎么个做法。冯·格来欣只是说要走弯弯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乌丽克走进一家附近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一个男人想与她共用一张桌子,被她赶走了。“那儿不有的是空桌嘛!”
同冯·格来欣的会面产生了效果。在三天的考虑时间内,乌丽克放弃了她平日的收入,去逛了慕尼黑的动物园,遛了市中心的步行街,看了马克西米良大街上的服装店橱窗,对那些样品和标价惊叹不已。她头脑里乱成一团:我只要说一声“行”,所有这些东西我都能买得起!可下一步怎么办?我会不会彻底落入冯·格来欣的手掌而失去自我呢?这是不是在同魔鬼签合约,为了人世的欢乐而出卖自己的灵魂?这个冯·格来欣究竟是什么人?
连着三个晚上,乌丽克走遍了慕尼黑的酒吧间,不是寻找“顾客”,而是搜集信息。无论她问到哪儿,回答几乎是一样的:
“弗兰茨,那个‘男爵’?你找他干吗?姑娘,你认识他吗?这地方的夜生活全有他的份儿,是个大人物。你怎么找到他头上去了?你配不上吧!”
这样的回答没有让乌丽克惊慌,而是让她放心。她原先怀疑,冯·格来欣是不是个吹牛皮的,而当她看到别人对他肃然起敬的样子,她的疑虑也就消失了。不过还是有个问题她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看中了她?她的确很漂亮,可是慕尼黑的漂亮女人成千上万,有的还比自己更漂亮呢。看来冯·格来欣的兴趣不在于此,他甚至不愿回忆起曾跟自己睡觉的事,这表明他并不想要自己做他的情妇,成为他的炫耀物。可他向她做出的天花乱坠的物质许诺,又应该怎么理解呢?
这三天的等待对乌丽克来说简直无法忍受。在最后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只得坐起来,对着黑暗的墙壁反复考虑:我该不该答应?不妨试试看,如果不守诺言,还可以随时洗手不干嘛。我要对他说清楚,我有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使我屈服,哪怕用什么别墅、首饰、裘皮和美洲虎式敞篷轿车来引诱。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乌丽克又去托斯卡纳酒吧找冯·格来欣,向他说出了那句她练习了一整天的话:
“我决定接受您的建议。”
“乌丽克,您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不,只是好奇的决定而已。我想知道,您打我的什么主意?”
“您从明天起就在我酒吧工作。”
“还有呢?”
“没有了。”
“能不能挣点外快?我知道,后屋里有一排房间,留给有钱的客人。”
“我禁止您……”
“一上来就禁止!”乌丽克摇着头说,“您知道,我不会让人禁止的。禁止?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没法和您共事。冯·格来欣先生,我们谈不到一块儿去。”
“您会认识大人物的,但不是在后屋里。乌丽克,别老像个刺猬一样!您先看看情况发展嘛。伟大艺术品的产生是需要时间的。”
“我跟艺术有什么关系?”
“按我的计划,那是件艺术品,是逐渐形成的……”
“您说具体点。”
“等以后吧。您不喜欢出乎意料的事吗?”
“要是让我走上邪路,我就不喜欢。”
“邪路……”冯·格来欣笑笑说,“亏您说得出口!您在您那条邪路上可没少赚钱。”乌丽克正想说什么,冯·格来欣打断了她。“不提这个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明晚9点您开始上班。”
“当吧女我没有经验。”
“雷内调酒,您管上酒,对客人微笑……就干这些。要是有客人向您倾诉他的内心想法,向您宣泄他的苦闷,您就耐心听着,表示同情,这会使客人感到好受。您要设法让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这有什么难的?”
乌丽克点点头说:“我再问一遍,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您真想听我的回答吗?”
“是的!”
“这是因为您既有天使的外表,又是魔鬼的女儿。”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我。”乌丽克惊呆了。冯·格来欣的微笑刺激着她,她真想打他一个耳光。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只是握紧了拳头。
“那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坦率,或者没有认识到。只要给钱,您身上可以长出翅膀来,无边无际地飞翔……”
“没有的事儿!我只要挣的钱够我正常生活就行了。”
“什么叫正常?正常的概念是因人而异的。对某些人说,有一套三居室住房,晚上能喝一瓶皮尔森啤酒,就算正常了。而某些人则要求住别墅,喝香槟。您喜欢什么:啤酒还是香槟?”
“香槟。”
“这不就对了!我看您还得花很多时间来发现自己的价值。”冯·格来欣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语气忽然变硬:“乌丽克,您可以走了。”
乌丽克还在犹豫,她还有好多事要问好多话要说,但看到冯·格来欣严峻的脸色,也就算了。她默默地点点头,走出了房间。萨尔瓦多在外面等她,把她带到一个长长的、闪光的酒台前。
他高兴地说:“为欢迎新同事,本店请客喝一杯鸡尾酒。你现在属于我们这儿的人了,想喝点什么?”
“随你的便。”
“来一杯‘蒙特哥海湾’?”
“行啊……”
过了一会儿,乌丽克走出酒吧,凝视着霓虹灯广告,她问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冯·格来欣对她的评价使她震惊——又是天使,又是魔鬼的女儿,真是岂有此理!她的看法完全相反,她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在受欺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一直在挣扎,以免被压死和淹死。她身上哪有什么魔鬼的影子?难道争取生活中有点安全感,就成魔鬼了吗?
乌丽克移开目光,快步走到街上,坐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她一进屋就把铺在床上的大毛巾扔到房间的角落里去,那是用来防备“客人”弄脏她的床的。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生命之路走到一个十字街头,她决定朝正确方向拐弯。这条路选对了吗?人们很快会看到它通向何方。
次日晚上准9点,乌丽克开始站酒台。
这工作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罗伯特的母亲首先发现自己儿子有了变化。
盖尔达·哈比希和她那位当官的丈夫不一样,她喜爱艺术和音乐。她从儿子的钢琴弹奏中听出来了儿子的变化,认为是一种成熟的标志。一天晚上,当罗伯特在“音乐室”里有力地敲击琴键时,她就和丈夫谈起这事。
“胡伯特,你听见了吗?”她一边问,一边倾听。
“什么?”胡伯特抬起头问。他正在读一篇关于巴伐利亚州议会最近一次会议的报道。他对绿党的一项新提案很是不以为然:该党反对在某个地方造房子,因为得砍掉三棵古树。房子是为一家医院的扩建工程而造的,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争论:究竟什么更重要,保证人的健康,还是保留三棵老掉牙的树?
“罗伯特在弹肖邦……”
“他不一直都在弹吗?”
“可是他现在弹出来的音乐像是青年贝多芬的……这么强劲,这么粗犷,这么热烈……”
胡伯特点了点头。他根本没有发现这一变化,他听不出这种细微的差别。说到音乐,这位处长先生就像只熊瞎子一样。有一次他太太动员他去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看歌剧《西格弗里德》,谢幕时他竟然说:“那家伙用剑把石砧砍碎了,这从材料学的角度看是不可能的。”看完《莱茵河的黄金》后他又说:“众神仙在一条彩虹上飞往圣贤祠,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彩虹只不过是一种幻景而已。”自从那个晚上以后,盖尔达总觉得自己很寂寞。
“罗伯特在起变化,”她现在肯定地说,“音乐表现人的心灵……罗伯特像有什么问题。”
“对,在数学方面。”
“不是指这方面。”
“那是什么呢?”
“问题在深层次。”
“我儿子罗伯特还会有什么别的问题?他在补习数学,表明他能正视自己的问题,也能解决问题。”
对哈比希博士来说,讨论就到此为止了。他更关心的是绿党向州议会的提案,尽管他对此是无从插手的。哈比希属于那种静悄悄搞政治的人,他们的政治天才只有在自己家里方能得到发挥,而且搞的是“改天换地”的政治。可惜这种天才从来不为人所知,这就是孤家寡人式的世界改良者的悲剧。
那天晚上盖尔达为罗伯特做了他喜欢吃的巧克力布丁。吃完后她问他:“罗伯特,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啊,妈,怎么啦?”
“哦,我只是问问而已,是不是在学校里或者是……”
“没有,妈,一切都很正常。”罗伯特故作高兴地说,“我能把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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