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义三突然想起来了。“我给忘了。我出门时慌慌张张的……不过,平常的年糕,我倒是带了一点。”
“没有诚意,才忘了的。”
这次,民子又提出了诚意的问题。
“自己的家,干嘛要那么慌慌张张地离开呢。你不是要看家乡的雪吗?不是为了它才硬撑着回去的吗?!”
义三没有回答。民子换了个话题。
“我查到去年考试的题目了。对你有参考作用吧。呆会儿,我给你。”
“噢。”
义三站起身来,说:
“一块儿吃午饭去?”
到了食堂,民子又继续谈起考试的事情。
“二、三、四,还有三个月。想到这件事,我们女的心里就没有底,就害怕。”
“民子小姐也这样,我不信。像我,是不能再考一次了。一想到这点,我就烦得很……”
“这是最后一次考试了。想起来,从小学到现在,我们经受了多少次考试的折磨了。在实行了住院制度,平白无故又加了一次考试。我们当然讨厌这住院医制度啦。这里倒没有人为这事闹。可是,有的医院,有不少学生都反对这项制度,在闹呢。”
“唉,要是就根据及格、不及格来定胜负,那还凑合。可是,这次考完了,还有不少没完没了的考试。而且,考题、检考官,还有考试的时间都不清楚。”
牙科的住院医原又像往常一样在饭后的闲聊里,插科打诨,引逗得大家笑个不停。原的说话声也传到了义三他们那里。
原和义三、民子同年,也是23,可看起来却像30岁。他选择了牙科,大概是因为他天生心灵手巧。而且,他干什么都干得很漂亮。特别是在赌博一类的事上,他的运气更强。麻将、赛马、赛车等,他都真干,而且屡屡获胜。听说他还买了些股票。他的这些热闹的举动,很难让人觉得他是个学生。
他性情开朗。但是,在他那冷漠的眼神和透着讽刺意味的口形上却有着颓废的美,使人难以捉摸出他的真实年龄。原的喋喋不休的话语里显露着他的活泼的机智和丰富的知识,形成了吸引众人的魅力。原可以说无所不知。
“原,打弹子怎么样?”
有人向他问起弹子的事情。
“弹子?这玩意儿虽然低俗,无聊,可是却有些难度。因为是店里的人调节机器嘛。譬如说,今天弹子出得多的机器,明天就会一个也不出。别人打起来老出弹子的机器,可又不一定适合自己的手劲儿。所以,还是去机器多的店好。到这种店去,你抓住偶然的机会,准确地说发现偶然的必然的机会就多。”
“所以,你就常去‘绿色大吉’啦?”
“那儿的售弹子台有个女孩,特别漂亮。其实,弹子出得越少,买弹子的机会就越多嘛。”
原仰面大笑起来。
“那个孩子要是来治个牙什么的就好了。可惜啊,她那口牙漂亮极了。大概连颗虫牙都没有。”
听到讲起房子,义三不由地看了看原。
“他挺有意思的。当个医生有点可惜。”
民子向义三低语道。
“不对,这种人善于社交,当个医生也同样会成功的。手又巧,别说矫正牙,就是做个眼睛的整形,做个高鼻梁什么的,一样行。也许还会成为美容医学的大家呢。”
食堂的黑板上写着本月的研究会、讲座的日程。这些活动是为那些准备考试不再上班的住院医安排的。义三看了看上面写的日程。民子也瞥了一眼,但没有放在心上。
“最近这段,我回到家打算学习学习,可是就是学不下去。正觉着无聊呢,我嫂子又来拉我打麻将。她刚学会不久。而且,我哥不是老不在家吗。没办法,只好陪着她玩。玩麻将时可以什么也不想。结果呢,以后玩三次就有一次是我邀她玩。”
“民子小姐也有这种时候?”
义三垂下头低语道。他从来没见到民子这样无精打采。义三觉得自己不但伤害了桃子,而且也伤害了民子。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办事认真、周到、有板有眼的人,对你十分佩服的。”“你这么看?那是假相,装的。我羡慕男人。当个女人真没意思。”民子的眼角透露出一丝羞涩。
“我只有一个星期,觉得生为女人太好了。”
她鼓足勇气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义三走了。
义三在下班之前,悄悄地找了找民子。但是,没有找到。
但愿永不结束
义三走上公寓的二层楼时,发现房子站在走廊里,紧紧靠着自己房间的墙壁。
“啊。”
房子那双认真的眼睛像利剑一样刺透了义三的内心。
“让您受惊了?真对不起。”
房子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
“没,没有啊。”
义三心里怦怦直跳。
“没想到你会来。”
“对不起。我一直也没来向您道谢。”
“没,没关系。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却让你来了……”
义三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雪这么大。别站在楼道里,天这么冷。你进屋等多好啊。”
房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义三硬是把房子推进屋里后,出门去要火种。
“我来客人了。饭过会儿再吃……”
义三话音刚落,管理人的妻子便问:
“来客人了?她什么时候来的?”
义三把火引放进圆形的陶火盆里,又加了些炭。房子望着义三的动作,说:
“看来,我比你要强。”
说着,便夺过义三手里的火筷子。
“你点火的技术高吗?”
“那是啊。我是女的嘛。”
房子身子俯在火盆上,看不出一点不幸的样子。她显得愉快而且温情。
“刚才不冷吗?你一直在等我?”
义三温柔地问道。
“不,没有。我去洗澡刚回来。晚上不好出门。所以,我就顺路来看看。”
房子头发稍有些长。她把头发从发际处拢起,随便地扎了起来。脸上没有施粉抹红,显露出她朴素自然的美。
房子侧着脸,轻轻地吹着火,就像在吹燃幸福之火似的。她吹动火时,好看的耳朵也好像随之欢快地喘息着。她鼓起的圆润的嘴唇显得那么可爱,引逗得义三心里直发痒。
桃子和民子使义三做出消极的反省,产生自虐的悔恨,陷入悲观懊恼。此时,他变得充实乐观,对未来充满自信。对于这平常的考试,自己有什么可怕呢。
但是,义三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向房子诉说。
房子松了口气,说:
“昨天晚上,我见到了那位叫桃子的小姐了……我觉得真是不敢当。你为什么要请那位小姐说那些话呢。我实在不明白。”
房子的脸下,炭火一蹿一蹿似的燃烧了起来。房子抬起了头。义三借着炭火点燃了烟。
“那位小姐为什么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我呢?”
“她是我的表妹。她是为我来的。”
“为什么呢?”
房子把洗浴后的手伸在火盆上暖烤着。看她那神情,显得毫无局促,十分安心。
“求我舅舅让你在医院上班的,就是桃子啊。”
“让我?对,她还说,我住在原来的地方一点事儿也没有。”
“是啊,你本来用不着搬家的。”
“我搬到这店里以后,尽碰上些别扭事。”
“我去找过你一次,可是当时,你的屋子已经没了。直让我吃了一惊。”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太孤单了嘛。另外,我觉得要是求您舅舅关照,对您不好。那么好的医院,我也受用不起……”
义三点点头。
“我搬家之前,曾经壮着胆子来找过您。可是,您正在休息,而且还有别的人……”
房子显得紧张起来。
“我是得病了,感冒了。和你弟弟的病一样。”
“真的?那是小和传染给你的吧?”
“不是。你对那个‘别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就回去了?”
房子脸红了。
“嗯,我没说……”
“你真傻……”
说着,义三轻轻地拍了拍房子的手,并就势把房子揽了过来。
“别,别……”
房子嘴里拒绝着,但身体却酥软地依偎在义三的胸前。
义三想起了那次患病时的情景。立时,他与房子之间的那条防线崩溃了。他在高烧昏睡中想要见的那个女孩就在自己的眼前。
民子就是房子所讲的那个“别的人”。当民子走进义三的房间时,义三在梦中呼喊的“我正等着你呢”的“你”并不是民子,而是房子。义三在昏睡中一直在盼望着房子的到来。
“我一直在等你呢。”
义三现在又重复了这句话。在他的臂弯中,房子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房子想要回去,刚一站起身,便踉跄地几乎摔倒。义三用手扶住她,说:
“我送你回去吧。”
“不成。你可不能去那儿。那儿的人不好。你要是去送我,被他们看到了,他们肯定会说难听话的。”
义三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看过房子所在的二层后,被流氓纠缠的事。
“大夫,您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镜子。”
房子说。
“干什么?”
“我想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在小的时候。”
房子说着,拿起镜子照着自己的眼睛、嘴唇。望着房子,义三不由地更生出怜惜之情。
义三又吻了一下右手拿着小圆镜的房子。
“我是学生。别再叫我大夫了。”
“嗯。”
房子又依偎在义三的怀里。
“我走了。我还来的。可以来吧?”
房子离开义三,站起身来。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撩开了短外套的胸襟。
“这是我今天刚穿的。也不知我穿着合适不合适?”
短外套里穿着淡红色的毛衣。
“这颜色真漂亮。”
“是吗。对了,我还有件事儿想求您办。”
“什么事?”
“这个,我想请您替我保存一下。”
房子从口袋取出一个十分光滑的尼龙钱包,放在了义三的手上。
“这对我来讲很重要的。不过,放在我这里,容易浪费掉的。我挺不放心的。”
“是钱吧。还不少嘛。”
义三对房子的这种表达爱的方式感到惊讶。
义三的公寓看不见了。房子用手轻轻按住嘴唇向前走着。为了不使被义三吻过的痕迹受到晚上寒风的侵袭,房子又将唇部贴在自己的手指肚上,轻轻地移动着。刚才的情景又重现在她的眼前。
在那间屋里要多呆会儿就好了。自己为什么要走呢。她真想留在义三的身边,永远没有结束。可是,她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丢人,害怕。
房子从街里走过的时候,像在梦幻之中似的。她连“绿色大吉”的女老板从美容院里看着自己都没发现。女老板刚刚整好头发,正在照着服务人员举着的小镜看发型。镜子里映出了从灯火通明的街道中走来的房子。
女老板咂着舌头道:“这澡洗的时间也够长的啊。”她转念又想:对了。让这女孩去买双布袜子吧。另外,酱也没有了。
美容院的老板娘向“绿色大吉”的女老板恭维地说:
“听说您这次在t市也开了个店。”
“对,今天刚开店。所以,我一会儿就出门。今天晚上就住在那儿。”
“买卖兴隆,好啊。您两边都管,一定很忙吧。”
“这边儿,我准备让儿子管。他干得挺来劲儿的,我不在也没关系……”
“我说,您的二楼能不能借给我啊……”
“那可不成。我下面的房间很小。所以,有好多东西都要放在二楼。另外,我还收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让她住在上面。那姑娘前一段时间还接受救济呢。现在在我那儿干呢。”
“就是那个长着双漂亮眼睛的美人……”
“对,就是……”
“您这是助人行善啊。”
“听说从新制学校毕业的,就算具有就业能力了,也就享受不到救济了。其实,她们哪有那个能力啊。让这么小的人去养活一家子,根本就不成。所以,有的就自杀了,有的就当了应召女郎啦。”
“这么说,您那二楼我就借不成了。那地方多好啊,而且以前就是美容院。”
“你自己建一座多好啊。现在能借到国库的钱,建座好房子,那是没问题的。”
“我倒是申请了。可就是老轮不上咱。”
这条街上,新改建的房子很多。这座美容院名义上是个美容院,实际上是个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子。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这房子便宜。老板娘很早以前就在琢磨着“绿色大吉”的房子呢。
女老板回到店里,把房子数落了一顿。可房子却毫不理会。等女老板吩咐她去办事时,房子更放心下来,出门后不久,她便消失在街里拥挤的人流之中。
“客人那么多,您还让人口的出售台空着,那哪儿成啊。”
女老板的儿子对女老板吼着。
“我让她给我买布袜子去了。我要去参加t市的开店仪式嘛。记着,我今天晚上不在家,你可要注意关门、防火啊。”
“你真够烦人的。”
儿子瞥了母亲一眼。
夜晚的恐惧
晚上11点,“绿色大吉”正门的玻璃门关上了一半,并拉上了窗帘。看到这个信号,客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店里一天最为空闲的时间也到了。
要是小的弹子店,在店里工作的人这时就可以去休息了,第二天早晨再做开门的准备工作也不迟。可在“绿色大吉”,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要收拾完自己负责的那一摊才能回去。
女老板的儿子洋一在店里四处走着检查弹子机。
他走到那些当天弹子出得多的、还有那些不出弹子的机器前,亲手拨打起弹子,检查故障,调整机器。
洋一拨打弹子的技术熟练、快捷、精湛,很不一般。这时的洋一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在店里,只听到他一个人拨打弹子机的声响,还有弹子的撞击声,声音显得格外的响。
留在后面,正在擦拭弹子的游戏管理员随口说道:
“弹子出得真来劲儿,多痛快。这要是到别的店里去捞钱,该捞多少啊。”
“都是同行,怎么能坏人家的生意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别的店也不见得能出那么多。咱们店的机器,每天都经他的手,在他手里就像个活物似的。这机器就跟自己的佣人一样。”
“就像我们一样?”
“机器比人更听话。那位可是调整机器的好手。他每天都在观察客人的神色,根据客人的表情把机器调整得恰到好处。”
“能调得那么合适吗?就算机器调得好,可客人水平低,那弹子也出不来啊。”
“就要到确定税金的时候了。咱们女老板跟少爷嘀咕过,说是过了年,就让机器少出些弹子。”
游戏管理员正聊着,房子走到她们的近旁,说:
“我来帮帮你们。”
“真够冷的。手指头都冻得发疼。白天暖和,这晚上就冷。”
游戏管理员中的一个说着,抬头看了看房子,说:
“我说,房子,你这脸上显得真暖和啊。还有你这眼睛,就像燃着一团火。”
房子垂下眼睛。
“那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弹子擦完了,管理游戏机的姑娘们离店回家了。房子锁上入口处的玻璃门,又关上了外面的电灯。
“你把后门也关上,然后,给我烧壶茶来。”
洋一间房子吩咐道,他仍在拨打着弹子。
“老板……还没回来呢。”
“不回来了。”
房子心里不由一惊,不解地问:
“为什么?”
“不回来了。今天晚上。”
洋一板着面孔,语气生硬地说。
“后门也关?”
房子胆怯地问。
“这还用问嘛。我妈走时说了,要注意关门。”
“老板去哪儿了?”
“去参加t市的新店的开业仪式了。今天就住那儿的店里了。”
房子知道准备在t市开个新店,但却没想到就在今天。房子心里充满不安、恐惧,感到胸口憋闷。
究竟为什么不安,为什么恐惧,房子并不清楚。不过,她却本能地感到畏惧,异常地畏惧。她打心里厌恶和洋一单独过夜,熬到黎明。她自己忍受不了,而且觉得为了义三,自己也不应该这样。
“干什么呢?干完了,咱们一块喝茶。”
洋一回过头,向房子道:
“天这么冷,咱们一块儿吃碗中国面条吧。叉烧馄饨怎么样?”
洋一说着,往房子身边走了五六步。房子皱着眉,瞪着洋一。
洋一有些害怕地说:
“你这眼睛真够吓人的。就像在凝神沉思,在祈祷什么似的。”
洋一转过脸去,用手拨弄起旁边的机器。弹子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房子转身走进厨房,端起洗涤槽角堆得高高的茶叶渣,向外面的垃圾堆走去。外面已是满天星斗了。
房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听着洋一拨打弹子的声音。然后,她从外面轻轻地掩上后门,用手整了整额上的头发,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后门。房子顺着小胡同沿着房檐小跑着隐没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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