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培东通知方孟韦晚上要赴宴。方孟韦端坐在书桌前写日记,一笔一划很认真。他对中文始终有种隔膜,为了锻炼中文坚持写日记。方步亭疏于对子女的照看,等他发现,已经有些迟了。大儿子多年不归家,膝下只有这个小儿子,方步亭偶尔和他一起读读诗,想给他开开窍。方孟韦对于中国古诗一直很疑惑,他理解不了。比如“乌头马角”,他机械地理解为“头发变黑,马脑袋长角,这是奇迹”。方步亭读顾贞观的两首诗,想起早年的友人,热泪盈眶。方孟韦努力地要追上父亲沉重的步伐,可是他无论如何赶不上。这个曾经辉煌的历史漫漫的国家经常让方孟韦恐惧,他的父亲,他的先人,都在文化的那一端。他站在这里,呐喊,挥手,他们都不会回头。
不应该。方孟韦很愧疚,不应该这样。他越想越难受,他并不是故意如此。有段时间他看见英文就讨厌,但是他做梦,梦里还是英文。
谢培东看着他单薄倔强的身影叹气:“孟韦,我跟你说话呢。”
方孟韦一笔一划地写字,每一个汉字都力求完美:“我听着呢姑爹。”
“晚上程智吾秘书长设宴,邀请你和方教授去。他家小公子正装备考美国大学,所以要你熟悉熟悉他,最好能谈到一起,锻炼锻炼他英文。”
方孟韦不吭声,接着一笔一划写字。写了半天,看谢培东还站在他房门口,涩涩道:“我知道了,姑爹。”
谢培东不忍心,走进他房间里,揉了揉他的头发。方孟韦对于姑爹的感情超越父亲,他低声道:“姑爹,我没用。”
“胡说,什么没用。”
“我陪父亲读诗,什么都感觉不到。我是不是数典忘祖?自己家的东西,什么都不明白,偶尔还闹笑话。大哥一定不会这样。父亲对我很失望。是不是?”
谢培东半晌无语。当初被扔在美国的母子,他无话可说。
“傻孩子。”他低声道:“傻孩子。”
方孟韦穿着中山装出席晚宴。这很符合他学生的身份,在日据时也不突兀,中山装来源于日本学生装。他在一堆西装里清清简简,不卑不亢。
荣石狂转着小指的大红宝石戒指。
中国人的宴席大同小异,喝酒,吃菜,喝酒。荣石直勾勾盯着方孟韦,盯了半天,方孟韦微愠地看过来,圆圆的大眼睛清凌凌的,荣石觉得一把刀把自己剖得清清楚楚。
方孟韦其实知道荣石是谁。背景复杂,和日本人不清不楚,在热河像个土皇帝。如今北平大户人家要洗澡连煤都不够烧,看见这么个人,跟饿狼看见块肉差不多。巴结的,奉承的,攀亲戚的,极尽丑态。荣石顾不得那么多人,只见着鼓嘴认真嚼食物的方孟韦,身体里的快乐蓬勃起来。他当初看见他在二楼,盈盈地站着,居高临下看下来……
荣石兴奋地战栗。
“你你你你你好,我叫叫叫荣石。”
方孟韦咀嚼着生菜沙拉,看了暴发户荣石一眼。
李熏然接到凌远电话,说照片上的字迹有人看懂了。
“我问了李睿,照片上的字,的确是俄文。意思是‘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有如纯洁之美的仙灵。’”
“啊?”
“李睿说是普希金的诗。”
“凌远,今天晚上,你重新给我念一遍。”
“从命。”
那时候方孟韦并不知道普希金的诗句,也不知道,普希金的诗句由俄文念起来多缠绵。一个英俊的傻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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