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汤殿。和将军一样,御台所也不能闻见炭火气,热水都是在别处烧好,再运入汤殿。和将军不同,御台所并不泡澡,女中将冷热水调成合适的温度,再用八寸大的松木圆勺缓缓浇在御台所身上。等全身湿润,女中会取出白棉布袋,为御台所轻轻擦洗身体。从脸到躯干,再到手脚,每擦一个部分就换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的是米糠,能清洁滋润皮肤。
今晚御台所要与将军共寝,女中擦洗得格外仔细。擦完再细细冲洗,一切完毕,御台所起身走到换衣间,一位女中已等候多时了。女中手里捧着十余件白棉浴衣,轻手轻脚地给她披上一件,旋即脱下,换上一件新的。反复十余次,直到吸干御台所身上的水。这也是规矩,御台所浴后不用手巾擦身。
广桥在休息间等候,将军很快入大奥,时间紧张。御台所要换装,还要化妆、束发。按照大奥规矩,与将军共寝时化的妆要格外浓。
御台所裹着白绢寝衣,女中把她丰茂的头发全部盘起,再用一只鳖甲梳固定。另一名女中跪在一旁,给她的颈项和胸口涂上粉。御台所拈着铁浆笔,给牙齿涂上铁浆水。除了上齿黑和点唇红,其他工序都由女中们动手。
御台所起居的休息间在大奥正中心,离御小座敷颇有段距离,需要绕过数个走廊。广桥指挥女中给御台所披上外褂,再把一套簇新寝衣叠得整整齐齐,用红缩缅地牡丹纹绣金袱纱包起——到了御小座敷,御台所还要再换一次寝衣。
御小座敷的事都由松岛负责,把御台所送走后,广桥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机前的蒲团上坐下。贴身侍候的女中阿品上了茶,广桥点点头,阿品又默默退了出去。把窗户推开一线,望着外面的天。满天云彩被狂风吹散,只有一弯淡白色新月,怯生生地挂在墨黑的天上,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恨不得立刻遁走似的。寒风钻进房里,行灯里的火苗被吹得歪斜,广桥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赶紧阖上了窗。凑近火钵,伸出双手烤,手掌被炭火映成半透明的绯色,隐隐能看见鲜血在流。
人都是血肉之躯。再贵再贱,都是血肉组成,都有相似的情感。按照大奥规矩,侧室与将军大人共寝时,身侧会有一位女中彻夜监视。负责监视的女中必须是处子,因此又被称为“清娘”。清娘背朝将军,绝不会转过身来,但会竖起耳朵听身后动静。无论将军大人和侧室有什么对话,哪怕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枕边私语,清娘也得牢牢记在心里,第二日一早一五一十汇报给大奥首席御年寄。
广桥初进大奥时什么都不懂,一位年纪较长的女中正襟危坐地教了她几日规矩。大奥规矩太多,很多实在没有道理,广桥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当讲到“听床”这规矩时,女中故意摆出严肃面孔,似乎在说天经地义的事。广桥默默听着,一丝悲哀从内心深处浮起,仿佛听的是最最哀伤的故事。
连与侧室欢好都不能尽情畅意,幕府将军贵为天下武人之首,原来也有如此无奈,如此不堪的时候。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规矩事出有因。五代将军常宪院看上了宠臣柳泽吉保的妾室阿染,柳泽为表忠义,主动将阿染献给常宪院。阿染入了大奥,虽万千宠爱在一身,依然心念旧夫,在侍寝时软语相求,竟为柳泽求到了甲府百万石的封地。总管大奥的御年寄闻讯大惊,深觉此风不可长,便亡羊补牢,定出了这样一条古怪规矩。
万幸,御台所是将军大人的正室,身份尊贵,与将军共寝时不用受这清娘“听床”之辱。
夜风撞击窗棂,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像被圈在笼里的野兽,奋力挣扎着,想要重获自由。广桥听在耳里,心里有些凄惨。大奥也是牢笼,金妆玉砌的牢笼,那么多女子被关在里面,苦苦地熬着。等放出去时,不但皱纹爬上了脸,连心肠都改了。
身后放着朱漆金莳绘的烟草盆,俯身拉到膝前,从怀里取出只织锦烟草袋,绯地竹雀纹,小小的雀儿停在竹枝上,歪着圆滚滚的小脑袋,一副讨人喜欢的机灵模样。掏出些烟草末,慢悠悠地塞进赤金烟嘴里。烟草盆里埋着火,把烟嘴伸进去,有火星一闪,烟草被引着了。含在嘴里深吸一口,一阵青烟袅袅升起,再把烟管丢在盆上,怔怔地望着弥散的烟雾发呆。
大奥女子无人不抽烟,算是解闷儿。广桥并不爱抽,偶尔点一管闻闻。烟草味儿清苦,又带着些药香,让她想起儿时喝的汉方药。
来江户十二年了,时不时回忆在京都的时候。广桥在京都活了快十五年,细想想,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广桥家说是堂上公卿,其实过得也艰难。父亲做着不大不小的官,领着不多不少的俸禄,偏偏是风流人,置了不少侧室,生了许多儿女。对于钟鸣鼎食的显贵来说,儿女多是好事,多子多福。可对于一般公卿来说,本就不宽裕,多个孩子不光多张嘴,还多了乳母侍女等系列花销。广桥一日一日长大了,相貌不差,但除了嫁人外,也没别的出路——进天皇御所做女官固然好,但她家格有限,就算挤进御所,也未必有好前程。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父亲又一病死了,母亲也随着去了,当真祸不单行。
当时闲院宫家的伦子女王和幕府将军世子的婚事刚定,闲院宫直仁亲王爱面子,在公卿女儿中应征,想挑些德才兼备的适龄女子做侍从,陪伴伦子女王远赴江户。在保守的公卿们看来,江户是遥远的蛮荒地,家计若不是十分困难,自不愿让自家女儿去受苦。广桥不同,留在京都也无甚好处,不如跟去江户,家里少了负担,闲院宫家还会多少给一些补偿。
于是就离了京都。当然也有不舍,不舍得一个人。十二年不见了,虽不常想起,偶尔还会出现在梦里。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笑起来双目弯弯,连嘴角的笑纹都格外可爱。可惜他和她同病相怜,家格稍好些,也只是羽林家,又不是长子,前途也是黯淡,看不到什么出路。两人彼此有意,但都心知肚明,出身本不佳,守在一起只能是自掘坟墓。既然是两条涸泽之鱼,比起相濡以沫,苦巴巴熬着,还是相忘于江湖的好。
其实广桥不怕吃苦,也不怕失了体面。形同鸡肋的公卿身份,抛了又如何。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一对男女?有一次见面,广桥鼓起勇气,渺渺地提了一下,可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弯起嘴角,眼睛定定地望着天上那轮圆月,似乎被深深吸引。
他什么也没说,可广桥一下就懂了,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又回到原来的轨道。都是公卿家的孩子,早习惯了迂回曲折的表达方式。再深的失望,再痛的哀伤,脸上都得是淡淡的。心里越在意,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
《古今和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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