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自远方来,作为徐家的正君,自然是不能将客人怠慢的,徐璎珞又有好些年没回家,沈敬亭早已打定主意,这些天要好好陪他二人游一游京城。不料这才头一日,他便起晚了,拾掇好了之后,下人方回来道:“爷不必着急,世子和小姐昨个儿喝多了,也才起身。”
沈敬亭便命人煮了醒酒汤,好让二人解解酒,今日也就不出门了,让他们先好好歇一日再说。到了翌日,沈氏方携着齐王世子和徐府的大小姐坐着马车游览上京。
厢内宽敞,能容纳五六人之多,车里除了他们还有一个随侍的婢女。车上挂着流苏遮帘,烧着熏香,一旁的小案还摆着零嘴蜜饯,极是舒适。世子见了,不由心道,这京城的人确实懂得享受。他看了一圈,目光就落在对面坐着的男子身上。
今日出游,沈氏身着一件天青色的深衣,外罩素纱袍,一头及肩的青丝用玉簪盘起,端的是风雅娴静。
“鸿儿,鸿儿——”神游之际,徐璎珞突然拍着他的胳膊道,“那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清河四坊,你看,人多不多?”
李鸿到底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听有热闹,便不由拉长脖子凑了过去。
上京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便是条小巷子也热闹非凡。云穰虽然富庶,却也偏远,全州人口不足京城五分之一,再说这京城里形形色色的人皆有,世子越发能够明白,为何父王要让他千里迢迢护送徐璎珞入京。他只当云穰已是西南第一州,可今生若没来过京城,就不知这天下还有这等繁华似锦的地方。
马车缓缓行到京城北巷,停在河川边上的酒楼前。三人走出来,掌柜早早听到风声,出来笑脸相迎:“沈爷、公子、小姐,这儿快请。”他们从另一楼梯走到二楼雅间,和其他座位的客人区隔开来,窗外的景色也怡人得很。
“这家酒楼,先前都是你三叔来打理,三爷爱听戏,闲时都会到这儿。”沈敬亭解释道,“过去门阀严森,士族和平头百姓互不往来,这地儿倒不如此讲究。”话虽如此,能踏进这家天外楼的,再不济也是富商之流,能上二楼雅间的,不单钱得够,身份也多非寻常之人。
坐了会儿,就有小二送来名点。这一样接着一样,个个精巧可爱,那徐家的沈爷倒也能说会道,拈着块海棠糕,都能说出些名堂来。徐璎珞瞧着手掌里那小巧的糕点:“院君知道的可真多,哪像我,就只知道尝尝味道。”
沈敬亭笑说:“这些,也全是你三叔告诉我的,我不过是随口卖弄罢了。”
接着就听见一楼戏台处传来叫好声,几人往下瞧去,就见花旦登台。那是时下正当红的花台状元,人称“斓仙儿”,曾在万寿节时入宫登台唱过,听说他长得和故去的小陈后模样有七、八分神似,还传闻他伺候过今上。现在这座位上的,不管是王公贵族也好,多半都是慕名而来听戏的人。
沈敬亭一贯只挑前头的好话说,剩下的那些任人自行揣摩。李鸿端量那唱戏的旦角,唱是唱得不错,扮相倒不觉如何惊艳,只觉女儿气十足,反是有些不阴不阳了。思及此,下意识瞧了瞧前头。沈敬亭正襟而坐,举止落落大方,眉眼却秀致如画,吐气如兰,只见他握着杯子,微微仰首时露出纤细颈项,世子本欲错开眼去,哪想他如此眼尖,无意间瞥见了那白皙的脖子上,一个突兀的印子。
少年虽然不识情欲,却也明白那印子的由来,霎时间,面攀红云,竟惶惶不知所措起来。
徐璎珞回头见到世子红了耳根,还当他是瞧上了那斓仙儿,嘻嘻笑说:“鸿儿这是开窍了,要给你爹知晓,还不得叫舅舅打断你的腿。”
“你、你莫瞎说,我哪是如此胡来的人!”李鸿说时,不由暗暗瞧向男子。却见沈敬亭饶有兴致地望着戏台,看也不看这头一眼,不知为何,心里既是庆幸,又觉一股淡淡失落。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扫了少年人的兴致。京城里好玩儿的,说多也不多,说少其实也是不少。
沈敬亭携着这对少年少女两三日里便逛了好几处,花灯初上,徐璎珞还穿了男装,去江上游船。这在京中也算多见,源头是高宗时,有一才女扮作男子广交京中才子,著了许多诗句流芳后世,后来京城里便有许多女儿效仿。如今世道,对女儿家的管束比起前朝,已是宽松了些许,当年的小陈后也是一副书生打扮,邂逅了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
三人游船看灯,沿河灯笼盏盏,如天上星阙,徐璎珞便拉着齐王世子在甲板上往河上放灯。便瞧那一身布衣的少女拿着笔和字条,琢磨道:“我想想,要写什么才好?”
李鸿同她一起抱手坐在甲板上,望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两日来,世子不知为何频频走神,玩也玩得心不在焉。徐璎珞叫了几声,等不到回应,就瞥了瞥他,却看李鸿抱着两腿,莫名其妙地就轻叹一声,心中暗觉好笑,悄悄将笔蘸了蘸墨水。
“喂!你!”猝不及防地被墨水糊了一脸,齐王世子瞬间清醒过来。徐璎珞指着他哈哈大笑,少年怒起追之,二人在船上你追我跑,殊不知,此处的动静,都落在另一人眼里。
“院君、院君!”徐璎珞跑回船舫内,躲到了沈敬亭的身后,“你快管管鸿儿!他欺负我!”
李鸿拿着笔追进舫内,正好便听见徐璎珞恶人先告状,偏偏又对上那温润的一双眼,“你”“你”地指了大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含血喷人!”
沈敬亭瞧清他脸上的墨印,不禁摇头长笑,对下人道:“去拿清水来,给世子洗洗脸。”又佯装教训徐璎珞说,“珺儿可莫将世子欺负狠了,小心他不再理你了。”
“哼。”徐璎珞在男子身边坐了下来,卷着头发说,“不理就不理,我还巴不得呢。”
沈敬亭笑而不言,他观察了几日,看得出这一对只是两小无猜,并无其他心思,也算是安了心。李鸿洗着脸的时候,一个下人端着盘子,道:“爷,有人赠酒。”
沈敬亭问:“可有说是谁?”
下人摇首:“未曾言明。”
沈敬亭正觉困惑,那酒壶呈到了眼前,他便倒了一杯,放在鼻间一闻。接着便撩起帘子,往外一觑。却看河面上,不远处的另一艘船舫缓缓划过,从那头传来丝弦之声,还有歌女轻浅的吟唱。歌声凄凄婉婉,水上灯火莹亮,影影绰绰的,一个人背手站在甲板上,玄色袖子随风轻扬,一条金色螭龙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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