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暗红色血迹,洇透了黑色的墨。那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之乎者也的套话,什么“重罪”“休书”“任从改嫁”,角落里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印。除了武大,整个阳谷县没人有这么短粗畸形的手。
潘小园觉得自己在做梦,丝丝缕缕的荒诞感,仿佛柔软的鞭子拂在后脖颈上,让她想咯咯咯的笑。自己朝思暮想的“和离”,竟然,是以这个方式实现的?
从此与那个矮小、丑陋、愚蠢、猥琐的男人再无瓜葛……
潘小园咬着嘴唇,指着那“休书”,颤声问:“那这血迹是怎么回事?四十脊杖,武大才刚刚被打板子,恐怕是受不住……相烦大哥去向知县……”
人命关天,武大再怎么愚不可及,她也无法眼睁睁的放任别人把他作践死。
那牢子将“休书”往她的单间里踢了一踢,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无动于衷地走了。
众女犯大眼瞪小眼,脸上神色五花八门,最后才有一个掩嘴笑道:“潘氏小娘子,还不赶紧洗把脸,梳个头,免得赶明儿当官辩卖的时候,让人当乞丐白送了,嘻嘻!”
潘小园完全身不由己。她不知道所谓的“发送官卖”,是就此沦为贱籍、奴婢、苦力,是什么样人都能来竞价,还是……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太太被遣了来,自称是“官媒人”,将她左相右相,检查了一下谈吐举止,定了个三十贯的价格——够报恩寺三百僧人吃三天素点心的。
倒没有把她拉到广场上任人围观,而是监押在一个小帘子后面,有意的买主和官媒人交涉,或者派个年纪大的女眷进来看上一眼,验个货真价实。旁边的空地上等着一顶小破轿子,随时准备着把她送到阳谷县的任何一处人家。
那官媒人一面舌灿莲花,一面心里头暗暗疑惑:以往见到的、被发送官卖的罪犯家眷,多半是顶着一双桃子眼,流下来的眼泪都能让人洗澡了,让买主看了直喊晦气;要么就大呼小叫哭哭啼啼,见人就喊冤枉,拉着她就喊奴家没犯罪,奴是良家妇——她说了能算数?就算是天上的七仙女儿,让自家父兄丈夫坑了,也只能认命吧!
更有甚者,送过来的时候,脑袋上已经重重叠叠的包着布条,渗着血印子——不用问也知道,那定是听闻判决,当堂触壁,以死明志的“烈女”——大家心知肚明,那多半是夫家借着送饭探监的当儿,私下里撺掇的,以免她今后嫁给什么阿猫阿狗,平白给原来的罪犯老公戴绿帽子。可那有个卵用!就算是当庭碰死了,谁给她立牌坊?假模假式地哭一哭,算是给面子的。要是不巧没死,脑袋上留个三寸大疤,跌了价,只能被哪个穷挫老光棍捡了便宜,还不是她自己吃亏!
可今儿这个潘氏呢,却是难得的不哭不闹,连话都不多说两句,不该问的一律不问,乖得跟刚出嫁小媳妇似的。那官媒人老太太觉得她性格不错,当初真该给她多估几贯钱。
潘小园心里却另有盘算。几个月前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她发现自己穿到武大郎床上的时候,就已经用尽了这一辈子所有的惊悚。眼下再给她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命运,也只能算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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