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了然,平素只知晓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是有些病的,可万万不知晓竟然病到这样厉害地步,凶神恶煞一样,娇花般的姑娘也能下了狠手。
到底还是没久留,扔了伤药折身就回了自己院子,却已经忘了自己要来做什么。罢了,左右关系不大。
后来的后来,他自然见过这小蛮牛好几回,点心匣子,伤药,街口新出的白糖糕,手艺人草串子上扎着的红糖球,他都给她带过。
每回得她一个笑脸,这就够了。
他以为他能年年岁岁这样过下去,入金马,登玉堂,闲时一盏新茶,愁时一味陈酒,稍稍等年岁长成时凭祖上荫蔽领一个体面又闲散差事,当她是小蛮牛一样养。可或是天都瞧他不惯,要给他生出一点事端。
恰好逢上多事之秋,熹佑二十三年还是二十四年来着,那一年五月初五,端阳节。
他一向于这些节景不大在意,是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然起了风波。府中人人自危,恨不得卷了包袱裹各处奔逃,连上三月的工钱都不要。
山雨欲来风满楼,果真这话不假,不过月余,二三案事发,弹劾的奏疏雪花片一样落到皇帝的案头。朝堂之上,自也是人人自危,生恐叫这没什么边际的大火烧了身。
一个个全都是老滑头,官场之上浸淫成了精的,自是有一点风声就能闻出味儿来,旁的手段不会用,跟红顶白捧高才低却顺手。
他家自然不能幸免,纵使是高门贵胄,着架不住好些人眼红,揭老底的折子一本接一本呈上御殿之上,罪名真是要罗列到罄竹难书。
眨眼之间,叱咤风云韩国公府跌落云泥。
抄家那一日,是个晴天,他头天还去姜家望了望,只隔着一条街,未上前去。当时还慨叹,可谁知这样快就落到自己头上,真是报应。
来来去去的人搬了财物去造册,他惯常用的梨花木案,幼时极喜欢的金丝鸟笼子,院子里树下起出来的白银箱子,一个个自他眼前消失不见。他站在廊下眼睁睁瞧着,可是有什么用,那些他的喜欢他不喜欢的,流水一样全都往外送、
恨不得连青砖都掘出来。再挖上三尺地,一点虫子渣都不放过。
府门前开得好茂盛一片山茶花,嫣红的花翠绿的叶子,似是染了人血,他打眼瞧见,忍不住就要想,她家那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乱呢,闹哄哄一团底下人全都变作了乌眼鸡。
他脑仁子小,从来都装了诗书礼义经史子集,除开这些再也装不下旁的东西,可是那张脸却一直刻在心内哪一个角落,念念不能忘。
时常夜不成寐,梦回之时再将她想起来,难免要觉得这人家破人亡中也有自己过错,所以也便愈发掉进牛角尖里,犟头鳖一样转不过来弯。
大抵情之所至金石为开,连老天也见不得他这样烦人,要好心给他设一段缘分,管它良缘孽缘,全都由着他去结果。
于是五年后,司礼监一个寒冷而孤寂的冬日,他重又遇见了她。落花映着雪,凛冽冬风里,只一眼,他便将她瞬间苍白的脸孔瞧入眼里。
这叫做什么呢,踏破铁鞋无觅处?还是终得天恩开眼?他不知道。
要命,他真是着了魔,不然就是被鬼迷了心窍,要不自己为何不再是自己,对这样倔强一个姑娘一见钟情,分明蛮横起来便丝毫不讲道理。
可这世间若是事事都讲求一个道理,哪里来的那样多痴儿怨女,戏折子又要从哪里追究起。少不得他受累一回,先动这个心。
他从前听过家里的戏子唱一段极婉转的戏腔,依稀记得是“所有不眠夜都念你——”
坊间淫词艳曲露骨,大家的少爷自然是不屑听,听过了只是思量片刻便抛到脑后。偏偏那时还觉得极虚矫,可这时想起来又用到自己身上一瞧,竟是莫名契合。
他想她入骨,以至感天动地,在五年之后,重新遇见了这人。
当是病也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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