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暴露在寒冬正午最猛烈的阳光里,背后是他心爱的文殊长眠之地,可他却忽然觉得无力承受如此耀眼的光芒。
从黎明一直站到正午,江怡声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低头凝望着眼前这一颗陌生的头颅——真是陌生,老六长得那么美,怎么可能这样狰狞呢——这不是老六,不是他。
不不不,江怡声一直说不。
明明身边都围着一群人,江怡声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脆弱过,他难受极了——此心拖泥带水,正是人生最苦处。
——世界上他仅有的骨血至亲,十去其九,余他一人,站在辽阔的天幕下,时光如水,大浪淘沙,他也会有死的一天——早和晚。
江怡声心如止水,再无一丝的犹豫。冬天的风真是冷啊,他心有所感,忽然轻声叹息道:“从前吾在家中,只觉流光飞度,岁月易逝,现在才知道光阴最是难挨,刻刻辛苦,苦于去日真多——一日又一日,什么时候才是最后的那一天呢——今天却是你的最后一天,文殊,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无归源之路——人死而不能复生……纵然吾有满肚解语花,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样难过呢……”
他说“我”,江怡声蹲下身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刨开泥土,天上没有下雨,可是却有点点水珠落到地面上,落着落着,渐渐打出了一个坑。
……
江怡声在喇嘛的诵经声中,青年忧伤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切——格外忧伤,甚至是哀伤了——老六是横死的!不宜入江氏宗祠——大凶!
——他丧生之地,就是他的埋骨之所。
人多力量大,江怡声只需一声令下,很快就有人请来了喇嘛,备好黄绸缎子和白玉瓶子。
江文殊的坟墓,因为无须放入棺材,所以只是挖了一个深坑,四壁用水泥方方正地抹平了。江怡声没让人立碑——不敢,他怕坟墓的排场做大了,反而要招来盗墓贼;或是招来寻仇者——总要打扰到老六。
安葬之前的礼仪行了个过场,江怡声用黄绸子包裹了白玉瓶子——里面装着老六的骨灰,然后将其珍而重之地置入墓穴之内。待到随行的工匠又封了墓穴,抹平地面后,江怡声又怪不放心的,总疑心来日拜祭的时候——找不准位置。想了又想,江怡声四下张望,发现满是野草的地上居然从中冒出一株红艳艳的杜鹃花——万绿丛中一点红。
江怡声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将这株杜鹃连根带须地刨出来,捧在手心里,是慎之又慎地移植到老六的坟头上,末了,江怡声抹平地面,用手拍两了拍——哪能用脚跺!大不敬呢!
他惆怅极了。
江怡声惆怅地闭闭目,做人有今生,未必有来世;今生做兄弟,来世就未必。一世人两兄弟,文殊,此仇必报——倾我家产,倾我余生。
他说我。
江怡声自称“吾”的时候,他贞静自律——堪称带发修行!守着英租界的大本营,江怡声极少出门——隐隐有种避世的味道,他不关心时事和时局。他很少有交际。他的书房就是一座王国,他是国王,他的子民就是一屋子的书。只要战争没有打进上海的英租界,他绝对会老死。
——他好像一只小小的蜂蛹,常年委顿在透明薄软的胞衣里面,隔离一切外面的声音——根本就是跟现实脱了节!
他自称“吾”的时光,终止在文殊死亡的那一刻。那一刻,他,江文殊;他,江怡声;他,杜仁希——他他他,他们都不得超生。
杜仁希想,我永不得超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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