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舲是我多年好友,你不要多想,”季霆顿了顿,咳了半声,又多补上一句,“况且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相貌漂亮的多一些。”
“那如果有比我漂亮的呢?”
“怎么会,在我眼里你最好看。”
沈明丹听罢,只觉整个人要溺死了。金炉中一绺青烟漫起,冬夜里的春气发荣、滋长,深深深深。他溺在这春气中,心里翻滚起从前悄悄在纸上演练过的情意。他有口专藏东西的箱,一拂便是一堆尘味。里头便藏着一叠作废的书信,封封都与季霆有牵连。那番寻常的横折撇捺在他手心里起起伏伏了千遍,磨了又磨、掂了又掂,笔墨纸砚通通变作峨眉蜀道,它们险峰重重,累得他于笔下铺展个小半句都极为心惊。他本以为他与季霆间隔着天梯一道,未料、未料竟会有结果。
炉中暖香催人睡,西天上的月寐到云里去了,光色真真幻幻真真,朦胧朦胧再朦胧,似朦胧出了叠影。
季霆望望身侧睡着的沈明丹,俯身来拨开人一绺散发,往他额际亲了一下——方才在前殿中沈明丹又环着他脖颈漫无边际地说了许多,这才回了寝房里。
上京城中万籁都歇了,季霆刚沾了枕头,便有层层的梦叠上来,一路梦回到十多年前。十多年韶光偷换,那时他娘尚在世,宫里种得最多的便是“一尺雪”。一尺雪是种白芍药,雪白透亮,开得翩翩,颇有些美人鼻腻鹅脂的情致。每至花开时节,他娘总吩咐宫人剪了花枝,缀于帘上、簪在席间,一室披锦般的白,隔断红尘那种。可惜他少年时从不好花,只好鲜衣怒马宝剑,因此那一尺雪也没在他心里留下多少影子,雾雾霏霏的一片,笼着层烟。宫里的花滋芽、结蕊,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十几轮春夏倏然而逝,那片模糊的一尺雪一跹再跹,不知怎的跹到了沈明丹身上。
沈明丹平日绝不似今夜一般穿这么浓的颜色,他平日里穿衣十分寡淡,不是黑便是白,多时是白,白起来要多淡有多淡,颇像季霆少年往事里笼着烟的一尺雪。不过沈明丹会说、会笑,会蹙起眉来喝醋,直叫那几蓬十分朦胧的白芍药又鲜活起来了。
他沉在梦里,只叹为何少年时整日围着那几口宝剑和那几匹健马打转。
然而他梦得太深,浑然不知梦外事。
沈明丹臂上那道尚新鲜的小伤,竟不知几时不见了。
*“缀于帘上、簪在席间”化用自张岱《陶庵梦忆》中的“花时宴客,棚于路、彩于门、衣于壁、障于屏、缀于帘、簪于席、茵于阶者,毕用之,日费数千勿惜”。
(七)
那一百来部正史与一千来部野史同沈明丹的相识是隔了代、隔了辈的,它们都摸不清沈明丹反叛的动机。且不止它们,季霆也摸不清。
沈明丹的反叛在两国休战毕后的开春,难捱的冬天一过,两边那点战意又活泛起来,可开战后才几日长短,沈明丹竟已现身在吴王身侧。
国内一时骂声连天,怎么骂沈明丹的都有,有骂他没有脊梁的,有骂他蝇营狗苟的,更有些人钻研起他那不明不白的身世来,言他本便是吴国细作。“沈将军”这名号上萦绕的传奇一下子变了色,成了连牍的罪状。沈明丹身上的恶名亦一日日新鲜起来,一条新过一条,绝不重样。
季霆大约是见沈明丹面上含羞的模样见多了,险些忘却人也是凭战功登上车骑将军之位的。只见那沈明丹现身吴营中才没几日,便已率兵夺了卫国二座城池。他腰悬长剑一柄,神色极平淡,倒起戈来毫不留情,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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