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尼没有理会:“我的心脏也不好,很有可能会早逝,就像我的父亲那样。”
“那太好了!”范妮说,“这样的话,你比我先死,就不用忍受孤独了。”
普林尼愣了一下,使出杀手锏:“我告诉你,我可不爱你,我是为了波利奥才同你结婚的。我的爱情早已随着我的表姐的死而死了!”
“我知道。”范妮拉过他的手,亲吻他的手背。
“那就让我来爱你就好了,你不需要做那么累人的事呀!”她微笑地说。
普林尼腰背绷直,定定地与她对视。许久,他才坐到范妮身边,嫌弃地说:“吻手背的事情应当由男人来做。”
说着,他亲了亲范妮的手背,揭开她的面纱……
婚后生活并没有普林尼预想的那样无趣。
他每天都忙着事业,将家业越做越大。
范妮勤快地织毛纺布,成为称职的妻子。她戒掉了葡萄酒,驱散了养活在手下的角斗士。她与爱好玩乐的朋友疏远,每天清晨和普林尼一起朝神龛礼拜,性感的吊带丝裙改为严实的长袍。她不再浓妆艳抹,而是时刻素面朝天,因为普林尼讨厌香腻的脂粉味。
她收敛了自己的活泼和肆意,生生将绚丽的生活褪化为无色的。
冬天降临,雪花纷飞于罗马的每个角落。罗马人开始储存冰块,挖掘地窖存放名贵的葡萄酒。这是近几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季,一开始人们还为下雪而欢欣庆祝,后来就不免抱怨了。
范妮日夜赶工,给普林尼织出长围巾,裹在他的脖子上。
“这个毛线很不舒服,它就象一条在蜕皮的蛇!”普林尼皱起眉头,脸色十分不悦,“你挑选毛线的眼光真差。”
范妮撩起围巾,磨蹭自己的脸,“好象是有些不舒服。”她说。
“哼!”普林尼撇嘴,随口一说:“克奥佩拉就很会织毛线,甚至可以拿到拍卖会上换回一匹丝绸。”
范妮抖了一下,累积内心的失落因为这无意的一句话瞬间放大,溃破了长久的忍耐。她的眼圈逐渐泛红,剧烈的酸涩涌上喉咙,一直蹿向鼻头。她想大哭一场,又怕普林尼不开心,连忙侧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啊……我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呢……”
她有些自暴自弃,泪眼婆娑,慌乱地解开围巾、抱到怀里想转身走开。
普林尼怔了怔,挽住她的肩膀,拿回围巾给自己系上,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喜欢这条围巾上的花纹。我不得不承认,你差到地狱里的织线技术,最近有回头上天堂的势头。”
自这天以后,普林尼再没提过克奥佩拉,一次也没有。
日子就这么平顺地度过。闲暇时,夫妻两人还去了卡普亚旅游。在那里,他们结识了同样来自罗马的德莱特夫妇,那个艳丽貌美的格奈娅对他们很热情。
从卡普亚回来没多久,范妮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每天都在神龛前祈祷,饮食也变得清淡而营养;她最常做的事,就是躺在中庭的摇椅上,抚摸着日益变大的肚子,注视维纳斯的壁画,据说这样能赋予孩子美貌。她很少出门,更不会去喧闹混乱的地方。作为母亲,她需要全心维护她的孩子。
她的活泼,她的冲动,全部都被织毛纺布的生活消磨光了,只留下作为母亲的温婉。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初为人母的范妮十分激动。
她刚刚分娩,脸上还挂着汗珠,身体很虚弱。在奴隶的服侍下,她躺靠在床上,揽着洗干净的新生儿,新奇地用指背摸了摸他通红的脸。
普林尼听说是男孩,命令奴隶给家里所有的神像裱金。他的手指罕见地发抖,腿脚哆嗦地走进卧房。后继有人的喜悦使他一向捂得严丝合缝的冷漠面孔有所松落。
他走到床边,盯着自己的妻子,非常专注。其实她此刻并不好看,脸庞还有浮肿,头发黏湿在额前,身上也有不好闻的腥气。但她发自内心的母爱,使她尤为美丽。
普林尼被这种别样的魅力打动。他的心脏曾因初恋的早逝而停止跳动,现在似乎又有了轻微的颤抖。
他盯得很入神,以至于没有空去看新生儿一眼。
范妮抬头。一看见普林尼,她所有的激动突然冻结在血液里,再分散时就成了五味杂陈。
她缩了缩鼻子,眼睑抖动几下,终究还是没忍住,抱着普林尼的手哭了起来。她可谓是喜极而泣,也在宣泄结婚多年没得到爱的忧伤,众多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在历经关乎生死的分娩之后,向来装作不在乎丈夫回应的她,终于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她顾不得普林尼会不会生气,哭得很动情。
普林尼难得耐心,安静地听她大哭,为她掖紧被角。
等到范妮平息下来,他才伸出手,戳了戳皱巴巴的婴儿脸,说了一句:“真丑。”
……
普林尼给儿子取名叫赫伦,范妮就叫他赫弥亚。
他邀请占卜师做客,为赫伦占卜命运。
占卜师是个白胡子的老人,长袍异常宽大,走路却很轻盈,浓密的白眉毛垂下来,随他的步子而摇曳。碧玺般的蓝眸子嵌在雪白的毛发里,好象阅尽大千世界般悠长深邃,记录着世间的沧桑跌宕。
“您是罗马最有声望的占卜师,我很荣幸能获得您的赏脸。”普林尼彬彬有礼地说。
“我的儿子刚刚出生,他的生命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但我仍想得知,他是否会经受过重的悲欢离合。”
占卜师把动物的骨头有规律地排放,这些骨头镌刻着奇怪的符号,暗示人世间的运行规则。
他按照赫伦的出生日,移动了几块骨头,脸色变了变,发出惋惜的喟叹。
“很不幸……从占卜的结果来看,您的儿子会在二十四岁那年死去,他的寿命只有短短二十载。但在那之前,他会过着无忧无虑的富裕生活。”
普林尼心里一紧,如遇冰锥刺入脊骨。他倒抽一口气,无法控制地颤抖:“他会死在二十四岁?!我的天啊……”
“我很遗憾,但这的确是占卜的结果。”
“他会因何而死?”普林尼问。
“是横死。”占卜师说,“为人所害、甚至自杀……都有可能。”
“我无法相信……”普林尼摇了摇头,“这对他太残酷了,对波利奥也太残酷了!”
占卜师收起了骨头,深沉地叹了口气。
普林尼没有把占卜的结果告诉范妮。他并不觉得,凭她那脆弱的心智,能够抵抗这个捉摸不定的噩耗。
时间过得很快。赫伦长到了三岁,他遗传了普林尼的俊美五官,以及范妮秀丽的头发。他的脸颊白润得像羊脂膏,嘴唇像点了洗不掉的朱砂。他非常调皮,对待玩乐有永远烧不尽的热情。
范妮对赫伦很溺爱,几乎满足他的全部要求。在穷苦孩子捡石子搅泥巴时,他就吹得了能抵穷人一年饭钱的象牙哨子了。
普林尼的教育方式可谓粗暴。他对赫伦很严格,甚至到苛责的程度。他请了身价最高的教仆,教儿子拉丁语和希腊文。
……
这一天,普林尼收到德莱特家族的葬礼邀请。
德莱特的家主病死了,他的妻子格奈娅成为遗孀。他们还有个养子才十岁,名叫布鲁图斯。
普林尼很奇怪。因为三年前,德莱特看起来十分健康而活力。
去德莱特家时,圆月悬浮在夜空,被一道道郁闷的长云遮挡。于是月亮黑白相间,显得很狰狞。寒风袭到皮肤上,毛孔瞬间缩紧,体感如沾染了碎冰。
范妮感觉很冷,为普林尼披上斗篷,在系带时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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