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潮冷之气所围困,令人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春天。
“过来烤火。”王夫南的声音骤然将她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许稷回头看了一眼,走过去在火盆旁席地坐下,伸手感受了一下扑腾而上的热气,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双肩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手渐渐暖和起来,而头发的湿冷却紧紧附着于头皮,令人脑壳都疼。她抬手解开幞头,湿嗒嗒的头发便往下滴水。一旁的王夫南看在眼里,霍地扯过一块大手巾,抬手就往她头上一罩,顺理成章地按住她脑袋一通揉。
许稷欲夺手巾,手却被王夫南按下去:“你不要动!”
他似很有经验,下手的力度及快慢都有所控制。许稷手里抓着幞头,低头皱眉任他擦头发,不远处的烛火隔着白手巾隐隐约约闪动,令人不舒服,许稷索性将眼阖上。
尽管他指腹传来的压力温暖又恰到好处,但许稷仍觉不自在。她很少与人亲近,哪怕熟悉如千缨,也未与她擦过头发。都说人之脑袋很是重要,被摁着脑袋搓揉一阵,像是被人当成了豢养的动物。
而王夫南给她擦着擦着不自觉放缓了动作,她头小,张开手一覆好像就没了,掌侧大鱼际时而擦碰到她的脸,凉滑又潮湿。拇指侧贴着她凉凉耳垂,更能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温差。
按着手巾往后移至发际处,恰恰掩去花白头发,露出来的正是寻常少年颜。
王夫南垂眸看她,光亮额头往下是平整眉毛,眼皮耷拉着,眼窝因过劳有些轻凹,睫毛不算柔软也不算长,鼻翼微微翕动,双唇轻阖,梨涡仍陷。
分明不是什么倾国貌,呼吸间却令人心烫意乱。
王夫南暗吸口气,抑住心中起伏,像丢掉烫手山芋般松了贴在她耳侧的手,另一手则按着她脑袋胡乱搓了两下,将手巾丢给她,别开脸往火盆里扔了一块炭,淡淡地说:“卫将军也是壮年就白了头发。”
他乍然提起卫征,令许稷有片刻错愕。她睁开眼,垂眸看着火盆里燃烧正旺的木炭,闭口不说话。
王夫南则接着坦白他与卫征间的旧事:“那时我问他是不是上了年纪才如此,他却说自己还很年轻,只是休眠饮食不当所以白了头发。现在想来,大约是心太累了。西征耗费了太多精力,回朝又要面对泥潭,的确轻松不起来。”他言语平缓,回忆味道也很淡,仿佛那些事是发生在平静的昨天。
许稷仍然不说话,她都是从别人那里无意获知关于卫征的一切,从没有主动探询过。
王夫南从她诸多反应中已是判断出,她那位住在昭应的“阿爷”许羡庭并不是改名换姓的卫征,而只是她养父。
她的父亲卫征,应已经不在了。
那么她的母亲,她的其他家人呢?王夫南不得而知。
卫征与朝廷失联那会他还很小,许多事并不能懂,到了七八岁时,听周围人提起卫征,则多是“好好的为甚么要叛逃?”、“骁将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吧”的说法,那时他只隐约知道,赠马给他的卫将军似乎做了身为军人最耻辱的事。
后来朝中势力更迭,这种说法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反是“征战未归,骸骨埋异国,真是太惨了”、“听说妻儿当年为避祸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概也是死了吧,真可惜”。那时他已荫任千牛备身,从懵懂幼童到想法最动荡的少年时期,再听到这样的话,心中尽是慨然——
言论遭受权力操控,一个人的生死也可以被编排出如此迥然的两套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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