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曾很不齿我爹这种行事态度,我觉得他是个怂包,有钱了,不买官不贿赂,非得看那一群贪官污吏的脸色,既然世道污浊,为何一定要去当那坚贞不屈的傻大个呢?
当年老皇帝还没驾崩,我考完试回家,金榜未提名,洞房花烛夜也遥遥无期。
我遇见了一回天子携群臣出行,重阳秋猎。当天,长安街两遍跪着了一摞人,我也在其中。我抬眼看天子身后的仪仗,官阶由大到小,群臣携着的亲眷中,有不少是我认识的人。
我爹把我的脑袋按下去:“看什么看!好好跪着!”
其实我也没有继续抬头的打算,我觉得被认出来了丢脸。
那回出行的人多,车驾缓缓前行,缀成一条长龙,迟迟不去,那回也变成了我跪得最久的一次,回了家后膝盖生疼,抹了两天的药油才见好。
我在街上跟着别人跪了两个时辰,回头再去窑子里的时候,遇见那些个阔少爵爷,他们都很含蓄地表示:“大家都是好兄弟,这些礼节算什么?”连平常的见面拜礼都不让我拜了。我方知那天在街上,他们其实是望见了我的。
我当时不觉得这是变相的揶揄和侮辱,傻乎乎地以为他们当真敬重我,回头便告诉了我爹,告诉他:“从商者的儿子,也是能得人敬重的,你不必要求我同你一样被人戳着脊梁骨做人。”
我爹把我削了一顿。
他用带藤刺的长条枝子死命抽我:“你觉得你出息了!长脸面了!年纪轻轻的就知道爱慕虚荣,干这些悖德违礼的勾当!老子告诉你一点黑暗的现实,你现在向我吹嘘的,到了以后都是别人的把柄。”
我爹抽完我后,心平气和地往旁边一坐,拿了杯茶喝:“另外,无论你以后是否会怨憎我,我都要告诉你:现在朝廷中是不太好,买官卖官的人大有人在,我不去,不是要让胡家成为一身正骨的出头鸟,咱们没那出息;而是这档子事上,向来都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我文盲一个,要是买了翰林院学士,让天下有才之士怎么活?”
我跪在地上,浑身痛得直抽抽。我爹一身圆肉,整个儿人都带着喜相,严肃起来时其实十分好玩。
我彼时蠢笨,心里虽隐约知道我爹说的是对的,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跟他赌了三天的气,一句话都没同他讲。
人一旦缺了什么,便容易老是惦记,我年少时心性未成熟,觉得面子大过天,对朝堂、对官场上那些觥筹交错的场面有着一种深深的执念。
为此,我爹特意立了家规:
胡家人永不得从政,后世子孙,经商、务农皆可,生财有道方能得意平安。
这一道家规彻底将我那点儿念想打碎了。我从此收敛了这方面的念头,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地淡了,也逐渐觉出了我当年的荒唐,不过我现在再来回想,我最后落得个横死家中、万人嘲弄的下场,与我年少时这点经历可能还是有点关系的。
潜移默化中,我赏识那些有权势的人,一面赏识着,一面不屑着,最中意那些看起来两袖清风、堂堂正正的人。我同张此川相识的过程中,未必没有些这其中的影子。
可叹我爹一直溺爱我、纵容我,拼了大半辈子给我一处到死也挥霍不完的家产,唯独不想让我跟朝堂扯上半点关系,我偏巧就走了他最不愿我走的那条路。
我和玉兔远远地站在那山头,看着那老人跪了很久,随后整好衣衫离开了。
玉兔问我:“我们还过去吗?”
我点头:“过去看看。”
如我所料,我坟前堆了两份供奉,一份是还热乎的梅干菜饭团,显然是刚刚那老人带来的。另一份则是豆沙包,做成寿桃的模样,已经干硬了。
我塞了两个饭团给玉兔吃,蹲下来戳了戳那豆沙包,硬得跟铁块似的,少说有两三天了。
如今我坟墓旁就是祠堂,普通人要拜兔儿神,已经知道去祠堂中供香火。这个时候,还来我坟前祭拜的,便只有我的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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