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嘱托（1 / 1）

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胤禛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有生之年，他已经帮助弘历扫除了绝大部分的障碍，也完成了当初对皇阿玛的承诺，这个国家他可以交给弘历了。密旨，早就让张廷玉和允禄等人放在了圆明园。只是，防患于未然，有些事儿他还需要交待，他示意苏培盛挥退跪在屋里的妃子、儿子媳妇和王公大臣们。

“弘历的侧福晋乌喇那拉氏，留下！”胤禛略微苍老的声音传来，满屋子的目光忽然全部集中在乌喇那拉·玉娴的身上，玉娴一脸讶异，皇上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单独叫住她？熹贵妃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便与耿贵妃相携而出。弘历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率先退下，富察氏没有抬头跟在丈夫的身后退下。其他人则是低头垂手规规矩矩地退出，苏培盛最后一个出去，经过玉娴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娴格格，您陪皇上再好好说说话吧！”然后叹了口气，一脸哀伤的退了出去。

这一声“娴格格”，让玉娴的眼泪夺眶而出，苏培盛是跟在胤禛身边的老人了，从来是最讲规矩的，这一声越矩的称呼，玉娴心里明白意味着什么。“到朕的跟前来。”胤禛无力地抬了抬手，“皇上！”玉娴跪到了胤禛的床榻前。“玉娴啊，到了现在你还不肯再叫我一声‘姑父’么？”胤禛改了称谓。“皇上……”玉娴咬了咬嘴唇，姑父，这是一个多么久远的称谓，就如刚才那声“娴格格”，玉娴自己都已经快记不起最后一次叫胤禛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算了算了，我也快要去见你姑姑了，咳咳咳……”胤禛也不勉想再强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皇上，您不会有事的！”玉娴忙帮胤禛顺了口气。

“丫头，不要哭，人总会有这样一天。”胤禛侧头看着眼前这个泪眼朦胧的女孩，在他眼里，这个孩子还是当年在雍王府中和弘昼一起调皮捣蛋的小女孩。“丫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与你姑姑？这么多年，你不再叫我一声‘姑父’，也不再叫讷敏‘姑姑’？”“皇上，这是规矩，玉娴又怎能破例呢。”玉娴认真地说。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倔强得很。你大哥在战场上死于非命，我执意让你嫁给弘历，而你姑姑则让你守住乌喇那拉氏的荣耀，这些，你不恨吗？”玉娴呆呆地看着胤禛，她没有想到胤禛会给她说这些。“虽然我没有听到你姑姑去世前对你的嘱咐，凭我对讷敏的了解，她必定是会让你来完成她未能完成的事情。你们乌喇那拉氏的女子都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从阿巴亥大妃到讷敏，再到你，哪个不是这样？就算明知道是错，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可只要自己认定了就会不顾一切地迎面冲上去，不会逃避。就像讷敏，她明知道我……”胤禛似乎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眼里有了几分痛苦。

“罢了罢了，一切就要结束了。”胤禛望着床顶的雕花，长舒了一口气，隔了一会儿，胤禛转头看着玉娴，一脸严肃，“丫头，之所以留下你，是有些话要给你交待。弘历这个孩子聪慧勤敏，也深谙帝王之道，可也好大喜功，死要面子。他生平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女色上，有我在，他会有所收敛，只怕我一不在，这个小子就无人能管束，就算有他额娘在，恐怕也难以制住他……咳咳咳……”“皇上，您休息一会儿。”“不行，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胤禛摇了摇头，喘了一口气。玉娴看着眼前这个两鬓微白的男人，眼泪又涌了上来，曾经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

“你从小养在你姑姑身边，从雍亲王府再到如今皇宫，每一个人的变化你都看得清清楚楚。玉娴，我要你答应我，如果哪天弘历做出有违祖训，不合为君之道的事情，你一定要劝阻他，为了你姑姑的嘱托，也为了爱新觉罗家的江山。”胤禛的口气异常郑重。

“皇上，您明知道在藩邸的福晋中，弘历最敬重富察福晋，最宠爱高氏，而我不过是被冷落和忽略的一个，我只是您和先皇后强行指配给他的女人。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说他。”玉娴一脸的哀伤。

“我知道这是在为难你，如今弘历他对你……”胤禛顿了顿说“可是，你可知道为什么当初我和你姑姑会让你嫁给弘历吗？”“玉娴明白。”玉娴点了点头，略带嘲讽地说：“先皇后明白您的心思，将来会传位于宝亲王，为了留住乌喇那拉氏的荣誉，便让我嫁给王爷。”胤禛看着眼前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忽然笑了起来，这孩子板起脸来倒是和他的神情有几分相似。“玉娴啊，看来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你也太小看了你姑父了。”胤禛望着前方，缓缓说：“大清的江山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江山，无论是谁，想要留住他们一脉的荣耀，都必须臣服于我爱新觉罗家族。你姑姑的心思我很明白，之所以我也顺了她的意，完全是因为你的原因。”“嗯？？”玉娴一脸的惊讶，不明白胤禛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你嫁给弘历不是我和你姑姑提出来的，而是弘历自己向我请求的。”“怎么可能？”玉娴完全不相信。“果然还是个孩子！咳咳咳……”胤禛又咳嗽起来，“皇上……”玉娴正要帮他顺气，却被胤禛阻止了。“我和你姑姑把你养在身边，家里的孩子都看见我们对你的宠爱。弘历从小倍受宠爱，想要什么总有人双手给他奉上，王府中没有一个人不对他阿谀奉承，他的妻妾哪个对他不是千依百顺，只有你，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你和弘时关系好，和弘昼也可以玩耍打闹，可是对弘历却是客气而疏远。若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就罢了，偏偏你那时候的长相就注定将来肯定会是倾国倾城之貌，不但得到了我和讷敏的宠爱，也让弘时一直惦记，这一切让弘历如何甘心？弘历和弘时向来不对盘，两人总是明争暗斗，弘历以为你喜欢的人是弘时。”玉娴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弘时哥哥只是哥哥而已，我对他的喜欢就像是对大哥的那种，怎么可能……”

“可是弘历不知道，他以为你喜欢弘时，特别是在弘时去世后，你的表现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胤禛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玉娴回忆起弘时哥哥去世的那一年正好是雍正五年，那年她才9岁。自从进了雍亲王府，弘时哥哥就像大哥一样照顾着他，宠着她，或许可能有讨好姑父姑姑的嫌疑，可他真的是在她最孤独的时候给了她哥哥一样的温暖。对于她来说，弘时哥哥就像大哥一样的存在，是替代博敦哥哥的守护神。在弘时哥哥被过继出去之后，她已经跟着姑姑住在了皇宫，她还曾趁着回家看望阿玛额娘的时候瞒着所有人偷偷去看望过他，而在弘时哥哥去世之后，她就回到了大哥去世时的那种封闭状态，谁也不理，除了去给姑姑请安，其它时候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去，常常一个人躲在花园的角落里哭。

“这么多年，朕也看出来了。富察家的女孩会是一个好妻子，也会是一位贤后，但却不能真正履行皇后应尽的责任——对君主进直言进忠言，指出他的得失，她对弘历的爱是纵容。而弘历，也异常需要富察家强大的家族势力。高氏，哼，不过是弘历的一个玩具罢了，她的气度与出身注定没有资格母仪天下。只有你，玉娴，你能站在所有的人的外面，冷静地观察这一切，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因为你对弘历没有爱。”胤禛冷峻严肃的目光让玉娴打了个寒颤，随着称谓的改变，玉娴觉得，昔日龙椅上那位“冷面王”又回来了。事实上，玉娴很清楚，这是回光返照，姑父的时间不多了。

“曾经确实没有爱，那时我也的确不喜欢自谓风流的四阿哥，对他也是很冷漠。可是，嫁给他这么多年后，常年的相处，他若即若离的态度，时不时的温柔体贴，让我也渐渐看不清自己的心，您的宝亲王可不是一般的人啊，呵呵，听了您刚才讲的那番话，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王爷他当年向您讨了我，不过是与弘时哥哥争斗的结果而已。或许我乌喇那拉·玉娴注定就只是一个悲剧。”玉娴娇美的容颜上染上了一丝绝望。

“玉娴，是我和你姑姑对不起你，我们把你养在身边确实是带着我们的私心，你虽调皮，却有自己的原则。当年，看了你对弘历的态度，我就想着将来若是我不在了，有你在弘历身边，那么我也可以放心了。因为弘历绝对不想输给弘时，他会向你证明他比弘时更强，再加上你将来的相貌，这些都是能压制弘历的条件。因此，我对你也是倾注了许多的心血。我和你姑姑也是希望你能快乐，可是，事实却不能如愿，让你嫁给弘历，却不能做他的嫡妻，因为乌喇那拉家无法像富察家一样为弘历撑起半个朝堂。想让你摆脱兄长不在身边的寂寞，在博敦从军后把你接到府中，让你将对兄长的感情寄托到了弘时身上，博敦的战死让你大受打击，弘时的死又让你经受了再一次的悲伤。现在想想，娴儿啊，从你到雍王府至今似乎我和你姑姑都没有做多少真正让你快乐的事情，这些你都不恨吗？”胤禛不等玉娴回答一个人又喃喃地说道：“当年，弘时，他不得不死啊，他和胤禩……”胤禛顿了顿，提到这个名字，让他有些无措。

“姑父！”玉娴轻轻叫了一声，拉住了胤禛有些干枯的手。“你终于肯再叫我姑父了？”胤禛的眼里有了几许欣慰。“姑父，是玉娴不孝，让您和姑姑担心了。在我的心里，您和姑姑就和我阿妈额娘是一样的，你们是把我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又怎么会恨你们？玉娴知道，身居高位，您又太多的无可奈何，当初那些手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您为大清的江山，也为王爷的未来，背负了所有的骂名。您曾说过‘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这是最让玉娴敬佩的。姑姑曾说，您的喜怒哀乐全源于心，乃性情中人。若是有一天我能遇到八爷、九爷的后人，就一定要全力去扶持，因为，这是您想为而不可为之事。”玉娴缓缓地说出了孝敬皇后的遗言。

“讷敏，真的这样说么？”胤禛的眼睛顿时一亮，缓缓说道：“讷敏，果然是最了解我的。胤禩、胤禟……谁让我们都生在帝王家啊。”胤禛慢慢闭上了眼睛，“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不是我，他不是他，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呢……”玉娴看到胤禛的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滑出，被她握着的手也软了下来。“姑父……”玉娴睁大了眼睛，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无法抑制的大哭了起来，此时，她才意识到，真心疼爱她的人全部都已经不在身边了，先是博敦哥哥战死沙场，姐姐远嫁，再来是弘时哥哥的去世，接着离开阿玛额娘的身边嫁给弘历，不久姑姑撒手人寰，而现在，姑父他也去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彻底将玉娴包围。

守候在外面的人听到玉娴的哭声，全部冲了进来，太医兢兢战战地上前号了脉，无奈地宣布皇上驾崩，顿时，哭声一片。丧钟响起，子夜时分，哀讯传出，雍正龙驭宾天了。

玉娴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些挤开自己的人，心里觉得很讽刺，这些痛哭的人里面有多少是真正在为姑父的死伤心的？！她突然间觉得自己没有了眼泪，她没有义务要在这群人的眼前表演。何苦生在帝王家？！就连去世也无法摆脱那些虚伪的面孔。玉娴看着静静躺在床榻上的胤禛，心里默默地念道：姑姑、姑父，你们的嘱托娴儿记住了。

胤禛的丧事着手被安排，弘历也在一片白色当中登上了天子的宝座。乌喇那拉·玉娴，在安静中度过了她的乾隆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