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带着孙儿的老夫妻开的?”眯起眼,赫连锋的神色有了些许恍惚,似是在回忆从前。
“是。”
“也好。”龙椅下的天子笑了笑,语气中却带着叹息。
他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傅长亭。傅长亭上前两步,恭谨接过。单手提起边上的酒瓮,赫连锋索性仰头痛饮,倾涌而出的酒液霎时淋湿了衣襟。
傅长亭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景象,默不作声立在一旁,脚下转眼间又多出一只空坛。人前威武圣明的当朝天子,满脸酒气之下,却是一身惆怅。
“他还是不愿同朕说话。方才他差人来告诉朕,他想出家。”还未开封的酒坛被重重摔碎在地,飞溅的瓷片与酒液炸了一地,泼上了傅长亭的道袍,也打湿了赫连锋的脸。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通红的脸上一派狰狞狠戾之色,“他休想!没这么容易!朕不会这样就放过他,绝不会!”
“他父亲杀了我全族!我的父母!我的兄妹!我百余族人!只因我叔父不愿为琅琊军效力,他的父亲就以窝藏匪首为名,放火烧了整个村子,所有族人全数被屠,只有我一人幸存。朕不会忘记这一切!朕绝不会这般轻易就放过他!秦兰溪他休想!”
酒气熏红了他整张脸,赫连锋重重喘着粗气,眼中余怒未消,血丝如蛛网盘结:“朕不会放过他,不会……”一遍又一遍,他不停喃喃自语。
借着照进殿内的暗灰光影,傅长亭发现,不过几天,赫连锋又憔悴不少。双眼凹陷,下巴上参差不齐蓄满胡渣。
秦兰溪之父,也就是当年的老王爷,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铁血无情。曾有传闻,当年他带兵剿匪,曾屠尽了整整一个村,连白发苍苍的暮年老者与呱呱啼哭的襁褓稚儿都不放过。只因村中有人窝藏了匪首。
“若非母亲把我藏进水缸,朕早已不在人世。”抱着沉甸甸的酒坛,赫连锋的语气逐渐趋于平缓,“朕曾经告诉过你,一无所有的人不会在乎唯一,他们想要的是所有。”
“可是现在,朕已经坐拥了所有,但还是觉得……一无所有。”
傅长亭面无表情地听,不置一词。就如同当年在曲江城,看着秦兰溪牵着赫连锋的衣袖走进同一间客房。不问世情的道者也是这般静静站在他俩背后,望见赫连锋脸上的自若,望见少年王侯坦荡笑脸上一划而过的羞涩。
“这些话朕只能跟你说。除了你,谁也不知道他还活着。长亭,朕已经没有能说话的人了。”赫连锋抬起头,酒意弥漫的脸上一片空茫与无措,“你呢,长亭?朕很好奇,你这人,像是从来没有心事。”
不等傅长亭开口,喝醉的天子兀自笑了起来:“朕忘了,你不爱说话。坦荡直率,所以也不会纠结于俗事。在曲江城时,他说过的。秦兰溪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无趣,朕是第二。呵呵……呵呵呵呵……”
他痴痴笑着,眼中落寞更甚。放眼天下,眼下也只有这个男人会提及那个已成禁忌的名字。在过往与现实间沉浮的帝王看不见,有那么一瞬间,冷面国师漠然的脸上绽开了裂痕。若非赫连锋的嘲弄,不假思索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有的,他也曾这般执着酒盏伴着那人月下闲话。在那人感叹他的木讷憨直时,笨拙地竭力为自己辩解——我也去过思过崖。师父命我去察看,师弟是否真心悔过。
于是那人笑得欢畅,险险抱着肚子从石凳上摔下。他笑时总是弯下眼,眸光闪闪,双唇猫一般翘起,三分惬意,七分满足。那人是鬼,那人唤他木道士,那人……手中无数血债。
最后,赫连锋道:“你去看看他吧。替朕……去看看他。”
他真的醉了,怀着抱着酒坛,阖着眼似乎马上就要睡去。
傅长亭悄声领命。踏出殿门时,不经意回头。玉阶上的天子正扶着龙椅挣扎站起,空荡荡的大殿烛光飘摇,灿金色的龙椅散发着耀眼而冰冷的光芒。赫连锋背对着殿门,站在宫殿深处。武将出身的男子身形魁伟,此时竟佝偻着背,臂膀颤抖,隐隐透出几分萧瑟无望的意味。
后宫东南一隅有一处偏僻的院落。据说前朝时,那里就十分冷清,先后住过几位不受宠的妃嫔,都是不出几年就暴病而终。宫里的老人都说,那儿闹鬼。于是越发没有人愿意来。
现在,秦兰溪就住在这儿。
史书上记载,琅琊王秦兰溪死于钰城之战后。具体年月细节皆是语焉不详。只说是进军途中为流矢射中,是夜毒发而亡。秦兰溪膝下并无子嗣。翌日,大将赫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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