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感到背上的伯父已是皮包骨头了,背在身上也不觉得特别重。出了医院往左一拐,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西门,出西门就是直通家乡的大公路。此时幸好暮色降临,孟浪还是生怕碰见熟人。低着头,略微弓腰,背着伯父急走。他只注意前面,哪知道后面有人跟踪:过了桥就到了城外,他感到背上的伯父在增加重量。他顺着公路边,避开汽车,躲着匆匆赶路的自行车和行人,埋头朝坡上爬。天已完全黑了,他渐渐地感到心跳加快,浑身汗水淋漓。伯父的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肩颈上,脚在下面一晃一晃地敲打着他的腿。老人在他背上越来越重,像要将他压趴。
上了坡顶,他浑身快要虚脱一般,只好依着路边的排水沟,把伯父放在地上,手拉着他的手脱出身来,见他头已耷起了,一摸鼻子,气息全无,他的眼泪便一下淌出来了。
孟浪坐在地上,看着伯父的尸体流了一阵眼泪,心想:他真的是要断气了,催促我背他回老家,他辛苦了一辈子,就这个心愿,我今晚就是不要命,也要连夜连晚把他背回去,交给母亲。明天一早人土为安,因为这个天气是不敢耽误的。
孟浪想罢,正要重新背起伯父上路。就听见坡下“叭嗒叭嗒”地响,一个人弓腰拉着一辆板板车上坡来了。孟浪心里一动,停住了。看着他上坡来,又把车子放在路边,坐在车上,拿起衣服摸出香烟点燃吸起来。孟浪忽然想起抽烟了,一摸衣袋,正好还有烟,抽出一支来上前借火,很自然地攀谈起来。
得知他是老马梁的人,送他们的村长到城里来治病,当晚还要赶回去。孟浪“咦”了一声说:“老马梁要走桃园乡过路。”
拉车的点头说:“要走桃园乡。”孟浪就递过一只烟,说:“给我捎带一点东西,不重的,不到一百斤,我也要用力,到了桃园,我给你五拾元钱,还请你喝酒。”
拉车的一听大喜,反正顺路,又有酒喝又有钱挣,满口应承下来。待到看清了是死人,心里就犹豫起来。孟浪解释说:“他只是昏迷了,还有气。”拉车的就说:“农村里的人都有忌讳,一般不拉死人。”
孟浪说:“他不会死在你车上,就是死了,农村的风俗我懂,钱照给,我还给你挂红放炮冲一冲,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拉车人不好再拒绝,两人一边握一个车把上路了。
孟那喜人躺在架子车上,一缕魂魄早已恍兮忽兮飞出躯壳,沿江顺流而下飘回了三十里外的老家。他习惯性地房前屋后看了一转,摘过果子的桃树日渐凋零了。梨子正坠满树头,柚树上硕果累累,再过一两个月,就成熟了。田里的稻子正在壮籽灌桨,一株株像钓竿似的垂着头,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
他飞回屋里,不忍惊吓娃儿他大妈。只远远地注视着她睡觉的姿势。他们结婚时,他从未将她喊清楚过,总是以“你”来代替。有了第一个女儿,便将“你”改成了“娃儿他大妈”,一直延续了近五十年。
孟那喜年轻时是孤儿,13岁死了爹,14岁死了娘,被人介绍到离家几十里远的大户人家当了放牛娃。说是放牛,其实驶牛打耙,田里地里的活儿都干。喜娃子也从无怨言,那家大户姓刘,对人倒是不错。喜娃子在他家一干就是十年。那一年,刘家在重庆读书的侄子深更半夜跑回来了。那时,已风闻重庆解放了,天要变了。
刘家便开始向乡邻们舍弃田地,好些长工也不辞而别,只有喜娃子无动于衷。他照例那么早起晚睡,沉默寡言地辛勤劳作。有一天夜里,他被叫到主人的客房,被客客气气地奉上茶水。喜娃子就有点受庞若惊了,偷偷向上瞟一眼,主人“吱吱”地抽着水烟袋,满脸慈祥的样子。
“你来我家都十多年了,我们对你怎么样?”
喜娃子忙回答:“蛮好的。”
主人笑了,笑中有一股沉重的气氛,但喜娃子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当真是蛮好的!”他又补一句。
主人收敛了笑容说:“十多年了,除了穿衣吃饭,工钱没算一分,你还说好,是真话还是假话?”
“喜娃子说的是心里话。反正我也从来没有用钱的时候,要钱干啥子?我大妈临死的时候说了,要苦攒苦积娶~房媳妇,好为我们孟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她和我老爹在九泉之下才得安宁。”
“那你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或是你娘老子在世可曾定亲?”
喜娃子摇头说:“没有,我家穷得舀水不上锅,一棒子打进门挡都不挡一下。”
主人沉默了半晌,屋里只听见水烟袋的声音。喜娃子就呆呆地朝上望着。
“共产党马上就要来了!”主人忽然响亮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重,“他们是容不得有钱人的。可是我们这份家业,是三、五代人的辛勤努力才积攒下的……”他好像有一把锥子突然问刺进了心脏般地难受,使劲皱着眉毛,半天说不出话。“但是为了安身立命,自保,我只有听侄子劝:分散家产,多为乡邻散财获得好的口碑,争取宽大处理,以免祸延子孙。喜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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