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火辣辣的高挂着,四下没有半点的风,西阁外的莲花池子白晃晃的直闪眼,连平日里贪嘴儿的锦鲤都受不住这热气儿,全在那荷叶下躲着。
黄隽坐在西阁的书房里,手捧一盏银针白毫正细细的品着,外头虽热,可这书房却是凉快的很。那颜汐倒是个会享受的,这小小的书房与内室相连,坐南朝北安了一溜儿的格扇,即挡了暑气又通了凉风,在这炎炎的夏日里,实是个难得的清净地方。
耳听着隐隐的蝉鸣,黄隽只觉得困意上涌,入夏已久白昼渐长,他已养成了习惯,每日午后都会陪着吕清小睡一会儿,今日若不是约了人谈事儿,他才不愿舍了那亲昵一刻。正小**啄米似的打着瞌睡,就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黄隽一个哆嗦,猛然清醒,赶紧坐直了身子,又端起那盏茶喝了两口,待听得那轻轻的叩门声,这才清了清嗓子唤人进来。
黄隽上下打量着秋桐带来的那丫鬟,这孩子瞧着比春溪年长些,面容并不出挑儿,一双大眼却是晶晶亮,颇有些神采,一看就是个机灵的。他知道面前这个叫夏荷的小丫头是颜汐这几年常带在身边的,原是在府中只做些杂事,不知咋地被大小姐相中进了西阁,小姐定亲后春溪被拨去了闻香苑再教育,这夏荷便顶了春溪的位子贴身伺候着小姐。
黄隽曾嘱咐秋桐让她领些以前使惯了的旧人过来给他瞧瞧,秋桐也陆陆续续带了些人来,黄隽一一看过,没问出些有价值的信息,也没挑中个适合自己用的,秋桐见小姐左右都不满意,这才吞吞吐吐的说了还有个叫夏荷的,只是因犯了事被主母罚到庄子上去了,小姐若是想见见,她就跑趟庄子把人给带来。。。黄隽闻言心里一动,原先跟随小姐的贴身丫鬟被遣到庄子上做苦力,这般的责罚倒是不轻,那夏荷究竟犯了什么错。。。
黄隽隐约知晓颜汐的那场大病是淋雨淋出来的,好像先前还喝多了酒,结果醉倒在后门小巷子里,这醉酒又加上被雨水浇了大半日,才引出之后的一任事儿来。。。只是小姐出门身边总会有几个跟随,那夏荷与颜汐如此亲厚,那天也应该在一处的,为何颜汐醉倒在小巷子里半天都无人知晓,还是府里的杂役出来清扫时才发现的,那时夏荷又在哪里,她是因着这桩事体才被颜谨行责罚的么。。。
黄隽自重生以来已收拾了不少颜汐撂下的烂摊子,他也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异世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那些混乱的局面如今已理顺了大半,眼下又得知有夏荷这样一人,且身后还牵扯了一段隐晦不明的旧事,黄隽本着料理一件是一件的态度,大手一挥就吩咐秋桐赶紧着带人过来,这才有了今日的这场会面。
黄隽瞧着那夏荷,见她并不似一般的丫鬟小厮在主子面前都有些怯怯的模样儿,那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只死死盯着他,神色颇有些关切之意,穿的虽是布衣裳,却是干净又齐整,腰背也舒展着,落落大方间一派的自然。黄隽暗暗点头,这孩子跟颜汐相处久了,大约有了感情,且看她这不怕生又放松的劲儿,怕在颜汐面前也是做惯了的,这孩子估计甚对颜汐的脾。。。黄隽此时也不得不佩服那颜汐的眼光,眼前这小丫头若再得几年历练,日后应是不输于秋桐,这颜家母女倒是都挺会识人的。。。
一旁的秋桐见人已带到小姐跟前儿,小姐只上下打量却不发一言,她有些不准小姐心思了。她为了这夏荷找了几次邢管家,那邢育森原是一点都不松口,只推说是主母亲口吩咐过的,说是不准再用,秋桐一心想在小姐面前讨个好,软磨硬泡了两三日又硬着头皮许诺若是日后被主母追究全由她一人来顶着,这才得了老邢的手戳,去庄子上把人给领了回来,只是小姐今日的面色与先前见那些个时一般的样儿,也没什么特别的神情,莫不是她这前前后后的一番折腾落了空了。。。秋桐又急又怕,她虽着急向小姐示好,可她眼下还是在闻香苑主母跟前儿效力,此事若被主母知晓,即使手里有小姐的嘱咐,她也不好拿主子出来顶罪,还得自个儿生扛着,回头她两边都不讨巧,岂不是亏大发了。。。
那厢的秋桐心里正乱糟糟的,这边的黄隽也在忙着琢磨事儿,他不用出言试探,已是一眼就相中了夏荷,单看这孩子的做派就知是个能干的,他身边虽有了个春溪,与他这个主子相处的也还不错,只是那孩子年纪小,且有些憨憨的,若是以后跟着他在外面行走怕是不顶用,也只能留在府里料理些琐碎小事儿。黄隽有心留下这夏荷,可这人是被颜谨行亲罚到庄子上去的,该用怎样的借口再把她讨过来,颜谨行这般强硬的态度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
两人正各自想着心思,就听一个略有些低的声音说道:‘小姐,您身子大好了么,夏荷日夜为小姐担忧,不敢奢求再回您身边伺候,只盼着您能快快的好起来。。。’话说到这儿,那声音已是有些哽咽了。黄隽见这夏荷主动起了话头,且又是真情流露的一番关切之语,他愈发坚定了要讨这人回来的念头,当下便微微一笑,温言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我已大好了,病了这么些时日,着实耽搁了些事体,今日找你来,就想问问你是否还愿意回我身边伺候,如今我身边虽有春溪,只是她不常出府,有些事她也不甚知晓,想来想去还是寻你回来我比较放心。。。’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只要你愿意,我自会去同母亲说,你不必多虑。’
黄隽边说边瞧着这夏荷的面色,见她先是有些释然,又有些感动,眼里也泛上了水光,只是听到最后那神情却沉重了起来,似是难以抉择的模样儿。黄隽暗想,怕是那段隐晦不明的内情要浮出水面了,这段内情究竟如何,大约只有已魂飞魄散的颜汐和这眼前的夏荷才知晓,他不欲多生事端,遂朝着秋桐清清淡淡的扫了一眼,那鬼丫头立时就悟到了小姐的意思,当下托说自己还有事儿要办,告了一声罪就退下了。
一时书房里只余下两人,黄隽不再言语,拿起茶盅刮了刮浮沫,只是那眼角仍是瞄着夏荷,见她一副眉头紧锁犹豫不决的样子,黄隽也不做催促,喝了两口茶,收回了视线,半闭起眼养起神来。
似是扛不住这般的闷热,屋外的蝉声渐渐也大了些,听着让人愈加的烦躁,黄隽却是一片清明,他细微的捕捉到这书房里另一人的呼吸变的有些短促,那木制的地板也略响起了些咯吱声,他闭着眼耐心的等着,等着那桩实情最终揭晓的一刻。。。
小小的书房里,这份静默就像越积越厚的乌云,只压的人喘不过气儿来,那浓重的云层已是酝酿好了疾行的闪电,只需撕开一个小口,就能抛出令人心惊的火光。。。
扑通一声,夏荷直直跪倒在小姐面前,还未开口言语,泪水就已滴落在了脚边,黄隽暗叹一声,缓缓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就说罢’,半天才听得那低低的声音带着些湿意回道:‘小姐,夏荷自知有罪,夏荷甘愿被罚,那天小姐执意要打发我先回去,我,我虽放心不下,可也不敢违抗小姐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小姐后来喝了如此多的酒,最后竟是醉倒在后门。。。那天我回府后心里一直不安,见天色似是要落雨,小姐又没带着雨具,遂沿着原路去寻,待到了春意楼,那边已是散了,我只好又折身回来,大约就是那时与小姐在路上错过,才,才有了之后的事。。。夏荷对不住小姐,都是夏荷累的小姐这一场大病,夏荷实在,实在没脸再见小姐了。。。’
黄隽见这脚边之人已是哭的哽咽难抬,他着实也想跟着大哭一场,天知道他一个没有原主记忆的孤魂能从这一大段话里听出些什么来。。。他一手抚额,强压下那破口大骂的冲动,无力的说道:‘你这段时日都在庄子上,大约还未听说,我这病虽好了,却忘记了很多事儿,你方才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你再细细的讲一遍罢。。。’
话音未落那哭音戛然而止,就见夏荷猛地抬起头来,急急问道:‘小姐,您,您那天的事儿全都不记得了?!’黄隽听这语气有些怪异,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这丫头欺我忘了前事想瞒下什么不成。。。他死死盯着那双瞪得溜圆的大眼,沉声道:‘我的确是不记得了,只是我不能不明不白的这么大病一场,该了的还得要做个了断。。。’夏荷被那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厉吓的缩了缩脖子,她也不忍瞒着小姐,只是若小姐知晓了实情再掀起一场风波,那可如何是好。。。唉,夏荷心中叹息,瞧小姐今日这般架势,这事儿就是想瞒怕也再瞒不下去了,罢了罢了,还是都说了吧。。。
夏荷想了想,开口说道:‘那天您收到孙家小姐的帖子,说是约了几个书友到春意楼聚聚,请您也同去,您本不想去的,要打发我回了她,可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后来我跟着您到了春意楼,却见孙小姐竟是请了二十多个人,把整个三楼都包下来了,您素来不喜人多,当下就要拔脚走人,可孙小姐死活拉着不让您走,说什么她替了她娘的主簿一职,今日特意摆酒约同门一起庆贺,您,您当时就。。。’夏荷有些不敢说了,想偷眼瞧瞧小姐的面色,正巧对上小姐问询的眼神,似是不满她的停顿,要她接着说下去。。。夏荷暗叹,也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道:‘您听了孙小姐的话立时就变了脸色,只是后来又渐渐的平了,和孙小姐寒暄了两句,就找了平日里常坐的地方坐下了,之后又有几个时常来往的书友与您打招呼,开始还好好的,可那孙小姐过来敬酒时有人不知怎的就挑起了话头,直扯到。。。扯到吕正夫身上。。。’夏荷渐渐消了音,只觉得额角一阵阵的冒汗,下面的话她可是真的不敢再说了。。。
黄隽听到此处有些明白了,不过是几个酸腐文人的言语之争,想那颜汐一介高官之女,又是个爱钻研的,学识定是不赖,却受母亲仕途的拖累,不仅未得到一个像样的官职,还要受那主簿之女的闲气,换做是他恐怕也要心头火起吧。。。只是这女子间的意气用事为何又扯上了家眷。。。黄隽见那夏荷又卡在了要紧的地方,他有些烦躁,皱紧眉头催促着喝道:‘给我一次都说全乎了,不准拖拉,更别想瞒下一丁点!’
夏荷瞥见小姐脸色不善,虽然担忧待小姐听完那脸色恐怕还要沉上三分,只是此时她也不敢再做耽搁,遂低声继续说道:‘说话的那人夏荷不太认识,像是孙小姐的一个朋友,先前似是和小姐您也照过几次面的,那人说还是小姐好福气,不用像她们一般天天啃着书本,说小姐娶了个夫郎还带着娘家产业,往后的日子就不愁了。。。您听了这话只笑了笑,也没言语,那人似是还想说点什么,后来被孙小姐硬给拖走了,孙小姐还向您告罪来着,说这人是灌多了黄汤,让您不要放在心上。。。您也没多说什么,之后就催着赶我回去,再往后的事儿夏荷就不清楚了。。。’说完这最后一个字,夏荷已是趴伏在了地上,这炎炎的暑天里,她竟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只哆嗦个不停。。。
黄隽半天都没言语,只觉得颜汐那残存的意志又回来了,他心里正翻腾着一股火,手脚都有些发颤,就像是他本人亲历了那天春意楼的一幕,耳边犹响着些带刺儿的恶意调侃,那些窥伺的瞧好的鄙视的同情的眼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直在他的心尖儿上。。。呵,这滋味儿,真不好受啊。。。他缓缓的闭上眼睛,由着那残存的意志燃起大火,任那高高的火焰尽情翻腾。。。颜汐,你也是个可怜人。。。
黄隽在心底叹息,吕清并不知晓妻主对他的情意,可颜汐的那番苦苦挣扎他这个孤魂却是感知的真真切切,那些暗藏侮辱的话语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其力度之大,让颜汐这颗本就不敢正视自己情意的心更是一下子失却了方向。苦爱一个人又痛恨他的出身,这复杂难解的两种极端情绪好比一朵花上缠绕的两藤蔓,绞的越紧,心就越痛,且无论是爱还是恨,全都不敢说出口,只紧紧的压着深深的埋着,发酵的毒气滋养着那藤蔓,时日越久它就越茂盛,肆虐间它吸去了所有的营养和华,那小小的一朵花渐渐的枯萎了,那颗心。。。也碎了。。。
黄隽长叹出声,他虽痛恨那不知名的女子撕人伤口戳人疮疤的恶劣行径,却更痛恨颜汐这自虐一般的扭曲格,他今日本是乘兴而来,看眼下这情形,怕是要憋着火气回去了。。。只是夏荷那番话里还有些他尚不明的,黄隽略略回想了下,开口问道:‘你说那人似提起了吕夫郎的娘家产业,你可知晓是什么产业,是做何营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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