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初时闻言只当贾母也是王夫人之辈,不由想起前世惨况,滚下泪来;后来听说竟是别有用意,心中渐平,只是难以转圜,又哭了一刻方道:“老太太知道我的身世,原是奴才下头的。如今即便有这个恩典,林家那样的书香门第,怕是也难应承。”说着又哭诉道:“头里的事是我莽撞,二爷那样的人品家世,看上了我,原是祖宗有灵,求也求不得的喜事。偏偏我古怪,没有福气,才惹恼了这一干人等。倘或早知道日后要这样,那时我何妨从了他,也能讨老太太的喜欢,也不让人这样编排我,只恨不能先知罢了。”
贾母听她言语恳切,一腔悔意,越发不忍,待要心软,又觉无路可退,半晌,方勉强笑道:“早知今日,早知今日,若果然能料到如今,咱们也去投胎做个男人,岂不自在的多!”
晴雯才止了哭,听闻此言,竟是应了前世那一遭的感慨,不觉心头滚烫,目中涩涩。
贾母思前想后,自觉如此方能权宜,当即也不留恋,只叫晴雯起来,去墙角的大柜子里找出一件锦缎软裘衣路上带着。
晴雯细看时只见那衣裳由羽毛织就,纹理处镶有金线,十分光彩灿烂,正是那前生赐予贾宝玉的雀金裘无疑。不禁怔了一怔。
贾母见状笑道:“这个东西是俄罗斯裁缝做的,通共这一件,给了你,再要也没有了。”
晴雯不语,只满手摩挲一回,又捻了一捻,更痴痴的去寻裘上那自己织补的所在。不想这一个竟不是那一个坏的,全身崭新,哪里找得出一个错处!待要念自己糊涂,只是嗓子里堵得疼痛,抽抽噎噎一回,竟然嚎啕起来。
贾母只当她在这里呆的日久,不是故土胜似故土,猛然间要离开,如何舍得?便也不理论,只任由她哭。
不想晴雯哭却是哭,只是为这一件衣裳勾起心中旧事,想起‘物在人亡’来罢了。再论旁的,也只是唏嘘自己头里那样痴心傻意,到头来不过空空如也,只有衣裳如旧,人却面目全非。不由苦笑道:“这样的东西十分稀有,老太太有赏给我的,不如留着给林姑娘罢。”说着将那雀金裘双手呈上去,竟不想要。
贾母笑道:“你依了我,以后就是林家的姑娘,给你自然是一样的。”说着从案下橱里出一封信函交与晴雯,又嘱咐一回路上曲折,须得小心谨慎,才让她出来。
晴雯诚惶诚恐,只觉一颗心悠悠荡荡,竟似梦中美景,难以置信。回房一时收拾妥当,远远便看见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走来,忙迎上去问道:“姑娘怎么了?见到宝二爷不曾?”
林黛玉哭的眼睛红通通,水盈盈,见她问,也不理论,只爬上床去,赌气要睡。
晴雯只当她惦记林如海,并不敢肆意去问,只服侍一回,仍旧倒出箱柜来翻检东西。
不想那林黛玉竟然不能善罢甘休,自己呆呆躺了半晌,而后又愤愤起来,没头没脑道:“从此以后我只当白认识他了,凭他是个什么,只管教他自己好去,与我全无瓜葛。”说着用帕子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晴雯听说方知并不是林如海之事,忙道:“宝玉又说了什么糊涂话么?姑娘说出来,我打他!”
林黛玉摆摆手,顿道:“……白为他脏了手……值什么?”说着竟不哭了,只问她在做什么。
晴雯方才想起贾母交代之事,虽隐晦,无论如何却不能隐瞒黛玉,当即据实相告。
林黛玉听说自然震惊非常,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可笑可叹处颇多,乃道:“我却奇怪,这里闹出来的丑事不能结果,倒要我们家搭人出来善后,真真好笑!”
晴雯见她讥笑,只怕未必愿意自己入住林家,便道:“姑娘说的是,我这样的出身,有什么脸和你们做亲。”
林黛玉闻言方自悔话中偏颇,教晴雯难堪,忙道:“好姐姐,往日里我只恨你不是我嫡亲的姐妹,如今能够成真,怎么不依?只是这事情的源头如此不堪,知道的说老祖宗疼你爱你,不知道的只当你避祸,抑或惹恼了谁,才落得这个下场。”
晴雯连连摇头,待要说‘我却不怕’,因想起自己这样出走,林家虽碍于贾母颜面不敢挣扎,心中却未必真正肯认,那时不过是外面好看,里头只怕仍旧是个奴才,又有什么意思。
如此一想,竟也通透了,只当此行并不为日后,全为了林黛玉的一腔善心,与她忙这一场权作报答。
因而道:“不妨事,我原就是个鱼目,即便得了成珠的法子,也不能长久。那便只做鱼目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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