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璧成与杨振泽进屋里谈,执意要留下。道:“我与你一道罢。”
杨振泽劝道:“你先和父亲走,我一会就来。”又道:“日本人应当是要见本人的,丁沅肯定已经说了。再说,不带他们,怎样肯进去?”
杨璧成道:“你不必瞒我,我知道的。如若真有什么万一,我去哪里都没有用。”言罢笑道:“总与你一道,心里好受些。”
杨振泽心里一跳,搂着他,额角吻了一吻。道:“好了,如今怎样都愿意了。”
杨璧成攥了胸前一颗钻戒,放在心口,老早捂热了,都有点发烫。于是匆匆解下来,戴在右手无名指上。杨振泽攥着,谁都不说话。
两人坐了一阵,秦慎达风尘仆仆地回来,他又去寻了一回杜老板。可是没有用,路上还碰到了丁沅,倒霉极了。仍是黄而油的圆脸,眯了眼说话——靠上了日本人!得意洋洋地四处走。见了秦慎达,很是嘲笑,笑他不知变通,不懂时务,日本人马上是要进来的了,还敢拿乔。冷笑道:“秦爷侬的财,也是很没有福气发得了。早前又认这个,又见那个,作地很起劲……哈哈,可位子还没坐热,就得下车换人了呀。要说岗村先生也着实是个明白人,知道侬一家门人不少的,要吃要穿。不仅先前的不算,日后还想着与你们合作哩。我也劝秦爷一句,别总气性那么大,人家也想寻个懂行的人。上海嘛……赚钱地方,大家开心就好的呀。”
秦慎达铁青着面容,啐了他一口。丁沅并不恼,很兴味地对着他看,嘻嘻笑。秦慎达气得手都在抖,仿若一身傲骨般地走回来。可一到杨宅,崩不住了,面上是很失望的神色,灰败下去。这种苦涩神情,决不是遇着不快,或吃点小亏。是愤恨,是哀其不幸,更是怒其不争。秦慎达活了六十多年,有老人独有的固执。这种固执常常表现在不接受某些事物上,譬如很尖的女鞋、杨德生的另一个儿子、闹学生游行等等。然而现在他唯一固执的,就是无法忍耐日本人堂而皇之地来了,还带着一群鹰犬走狗。
他也很疑惑,昨天没有睡,他反复地想,怎地日本人说来就来,在青天白日下作威作福?租界有如虚设,巡捕有如虚设,帮派也有如虚设。说要码头,就有码头,还有人赶趟上去做汉奸,替他们做事?他的老兄弟一个个闷下头去,安安心心做着惜命的人。秦慎达不肯,他已经刚正了一辈子,掰不动,敲不断,只能是这样的人。
杨振泽劝了一阵,杨璧成煮一碗粥给秦慎达。到晚些时候,本一直沉默的老爷子忽然想开似的,一口气吃下去了,又张口要酒喝。公馆里基本被搬挪一空,但还有洋酒,因为不方便所以没有带。于是开了一瓶,给秦慎达斟上。秦慎达喝了,用的是茶杯,招呼杨家兄弟坐下。
“你们也喝。”
杨璧成看看外头,是的,夜很沉了。黑幕之下,远处星星点点是舞场永久不熄的灯火。窗台上还有阿菊留下的一块水蓝色抹布,垂下一根白色线头,成了唯一的亮色。钟还在,指着罗马字十点。吊灯孤零零地照着,原本忙碌的杨公馆今天无比清冷。太太们搓麻将的小台子还在,地毯上的大朵花蕊不知什么时候烧了洞,到走也没发觉。花园还不知道日后不一定会再有打理的人,锁链依旧随着夜风敲击后门。
杨振泽与杨璧成拿了两只白瓷碗,斟满了,一口气喝干。
“如今外头老乱了,一塌糊涂,出去,无论做什么,一定要当心。”他又说:“吾的钱,侬姆妈看得很好。伊自己是性子硬的人,让伊凡事不要看太重。”
“知道了。”杨振泽要扶他休息。秦慎达原本似乎要说“不必”,终于还是允了。
随后杨家兄弟,立在一处,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又很默契地放下被褥,相贴着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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