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黑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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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我干的,我事情太多,区区一两件谁耐烦记得?”花玉潘斜睨着她,浑没在意,“在海上讨生活,私掠商家的船货,上岸杀人放火,正是我的本行,你不贪图小利,又何必把货给我,现如今你莫不是想说,要替阮释道讨公道吗?”说罢忍不住大笑。

轻车港与阮氏织造交情甚笃,阮释道的女儿更是卓仙衣的同门,裴染脸都白了:“花玉潘,你可知那阮释道历代皇商,阮释道的女儿被晋王妃认为义女,有郡主的封号,倘若是高丽贼寇所为,你现在撇清还为时未晚,不要引来滔天大祸!”花信云也道:“大哥,你要想清楚了再说。”

花玉潘益发笑起来:“大爷什么时候也会替我考虑了?不瞒你们说,阮释道一门良贱,的确全是我杀的!”

他挑衅般在裴染脸上打量一圈,又转向花信云:“今天杀了个郡主,明天再杀个把将军,有人种下了罪孽的因,自然结出我如此罪孽的果,怎么可能撇的清呢?”

花信云低咳着,眼睛里笼聚着忧郁的影。他仔细审视花玉潘:“大哥,业障不在别处,就在你的心里,你从小以它为伴,无时无刻不在被它吞噬你的力心血,你何曾有一日过得舒心?你真的好可怜!”

花信云灰黯的眼睛,却带着奇妙的纯净,没有丝毫伪善的同情如一把利刃,笔直进入花玉潘心底。一瞬间,花玉潘浑身喷出了怒火,他咬牙狞笑:“你说的对,我种下它,培植它,还把它养得壮大,我一天不死,它就一天不会枯萎!”见裴染还牢抓住自己,他狠狠推开裴染,夺门便走,把花信云敬他酒的水晶杯用力摔碎在甲板上。

和卓仙衣擦肩而过,卓仙衣只是抱着手臂淡然相对,全不管飞溅脚边的酒杯碎片。花玉潘只觉站在灯火阑珊下的那人异常的束缚了他的脚步,使得他几番回头。

“花玉潘,裴千军算是故意放你了,我纵使有心替郡主报仇也难。不过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会为此付出代价。”卓仙衣低声自语。

直到最后上了自己的船,那人在晚风中飞扬起来的黑发,比星光更亮的眸子,还像火焰般在花玉潘眼底燃烧。

这匆忙的一晤,花玉潘并未将背光处的卓仙衣看清楚,或许双方只接收到了对方灵魂深处弥漫出的不善。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却在这一刻悄然揭开序幕。

卓仙衣擅饮,此一回被宾客轮番灌下来,也不过神色微熏,后来和拓拔绛两个坐在孔季真桌子前,左一杯右一杯地劝。孔季真虽是女,酒量亦不输须眉,仙衣对东南亚几个贸易据点志在必得,对海外风物更是兴趣浓厚,孔季真格豪迈,卓仙衣又刻意相交,许以重利,不消片刻已独揽了好几个茶叶生丝的买卖。她又详问琼海郡遭遇海盗袭击事件,直到五更来天了,贺兰飘遣丫鬟请了三次,方回房休息。

贺兰飘的洞房,却是没人敢来闹腾,雅鱼和果果早焚上苏合香,布上醒酒小菜和茶水,暖炉上熏着新被。见卓仙衣来了,贺兰飘禀退二女,上来便解她衣服。仙衣脚步略有些虚浮,贺兰飘说她:“已经中毒了,还不节制点,喝那么多,大爷也不管管你,本来可以药到病除的,回头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仙衣往榻上一仰,任由她宽衣解带,露出肩膀,触动伤口时不免轻轻蹙眉,转而又谈笑风生,浑不为意,直一派落拓风流之态。

同样是女人,孔季真给她留下印象很深,因对贺兰飘道:“孔季真能做到的事,我没道理做不到,荷兰人已经在做日本的生意了,我为什么不能做西方人的生意?贺兰,你想过去不同的国家看看吗?你确实也有点外夷的血统。”

贺兰飘娇笑:“我不比你,或许你真的能去的,小的时候,不是跟叔叔去过几趟琉求吗?”她自小叫花群英为叔叔,即使嫁了过来,眼下不过是假凤虚凰,没有外人处便不改称呼。

“碧海万顷,海的那端不知道有多少国家和风物,也有和我们一样历史悠长的古国,各色船只以前所未有的壮阔声势扬帆在海上,有商人,军队战舰,以及海盗,能去到那以前都无人涉足的地方,敢于探索新的天地,然后建立前无古人的基业,这是何等的决绝气概与自由神!”卓仙衣说着,露出悠然神往之色,贺兰飘仔细一想,也觉得痴了,半晌方道:“嗯,到时候你一定要带我去。”

卓仙衣起身走向桌子想喝点茶解解酒,边走边问:“我听人说你收了个好徒弟。”贺兰飘不觉掩口,便把前由细细说了。仙衣伸手取碗之际,因为衣袍松散,从怀里掉下张字简来。

“——我手上还有桩悬而未决的心事……”卓仙衣俯身拾起,看了又看,转而长长叹息。贺兰飘问:“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说也奇怪,鬼脸天蛾明明都已落网,轻车港失窃一事也应该了结了,想不到就在方才,大爷告诉我,又有地方被盗窃了,这次连续好几家遭殃,比以往还要变本加厉!”

“莫非还有漏网之鱼?顶着风头作案,也怪有胆量的。”

“有一个答案,想去弄清楚,又怕它不是要寻求的答案,好比是近乡情怯,令人好不踌躇。”

贺兰飘走近她,忽然向她脸上去:“你怎么哭了?”仙衣方觉脸上湿了,她用一手挡住脸,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阮君的事也瞒不了你,你听了不要难过……”

花玉潘十分狼狈,躺在甲板上不住呛水,重伤后又遇船沉,倘若不是恰好有商船路过把他救上去,今番已经一命休矣。

海面上的阳光无比刺眼,他被横放在毫无遮拦的甲板上,口鼻中吐出的海水已经在脸孔晒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粒。一面被太阳暴晒,一面闭眼昏昏沉沉地想,为什么自己的两条船行到远离陆地的深海后,会像被敲了一榔头一样突然同时散架?之后他诅咒自己是个白痴,毫无疑问,在轻车港的时候就着了谁的道了,或许最后遇到的那个散发着迫人气场的少年,就是卓仙衣!

古钟楼幸存的部下在船沉时更所剩无几,花玉潘握紧了拳头,思量着一朝脱离困境,该如何加倍报仇时,一个影罩在了他的头顶。

花玉潘眯起红肿的眼,勉强看出来人是个高大的胖子,皮肤出奇的白,针尖般的眼神打量着落水者们,问道:“打哪儿来啊?怎么落水的?”

对别人来说很简单的问题,花玉潘总不能照实说:我们是海盗,因为寻仇被人家动了手脚?稍微迟疑的功夫,那高大胖子冷哼道:“怎么个个挂彩啊?我一瞧就觉得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身强力壮的,不如就卖给虾夷国做奴隶。”一挥手,便上来两个人把他们捆上了。

花玉潘为之气结——这船上的商人比海盗还没功德,如今伤劳缠身,只能处处受制于人,看他们行船的方向一路朝南,虾夷之说未必可信,且看看再打算。

不久,阳光,饥饿和发炎的伤口使得他浑身虚脱,连思考的气力都没有了,昏沉间,却听两、三声清弦,袅袅升起,挑得花玉潘心头一动。初时,只是觉得点滴露水从深山的石壁滴落,随着露水的密集,逐渐绘成汩汩清流,跳跃着探出山洞,再变为淙淙山泉,所经之处一片绿意苍翠,鸟声啁啾。花玉潘恍惚置身山野,口也不觉得多渴了,眼也不觉得很昏了,即便不懂音律,也听出拨弦者技艺高超,非寻常琴师所能及。拢目望去,只能望见船头一个孤绝清冷的身影,银妆素裹一身孝衣,衣袂自舞,如笼烟水。虽然只是远远眺望,已觉有洛神之姿。

一名风度超然中年男子披着锦衣,边饮茶,边坐在撑起的伞盖下仔细聆听。女郎眉凝春山望着海面,玉指轻抚下,琴弦如同活起来般如泣如诉,幽咽缱绻,中年男子凝望着她无暇中带着些迷乱的容颜,那看似脆弱又清冷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美丽,——他目标本是贺兰飘的,意外遭遇潇湘碧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只得先去部下手里接应货物,没想到无心柳,见到这颠沛海上的女郎,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接上船,许诺送她一程。问这女郎的去向,竟然是轻车港,使得中年男子好不忐忑。

原来中年男子便是那醪杨镇替贺兰飘解围的乌蓬船客,江南第一楼的老板骆白。几番打听女郎身世姓名,那女郎外表柔弱,心防实是牢不可催,好比是围满带刺藤蔓的玫瑰,更使骆白如水中观月,朦胧难测。对有护花使者风流名号的骆白来说,越是神秘莫测的美人,越教他斗志高昂。注视着女郎剪水般的双瞳,他几乎已经痴了。

铮崆之音忽断,女郎双手按着琴弦,低眉敛目,那一瞬间万籁寂静,烟水雾气却愈聚愈浓了。骤然一声泠泠雏凤清鸣,一声较一声高昂,穿云裂石中,金戈铁马由远及近,渐起肃杀之意。只见女郎素手番飞,几已看不分明,密集的杀意令闻者无不动容,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云蔽日,一场疾风骤雨已将船上的人浇了个里外透湿。

骆白一脸悔恨之色:“聆听仙乐,不觉忘神,竟然让姑娘遭受日炙雨淋。我的舱里有暖炉暖酒,若不嫌弃……”话未说完,被女郎淡淡打断:“多谢,我回自己的舱里更妥当。”说罢转身而去。花玉潘忍不住哈的笑出声,引来那高大胖子的怒视。

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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