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一早就被远远近近地一阵声从梦中吵醒,梳洗了从屋内出来,见外间屋桌上早已摆满了各色瓜果点心——由于我被岳老爹禁足,晚上是不能同他和岳清音一起吃年夜饭的,所以绿水青烟就把吃的东西摆在了这里,我在古代的第一个新年夜只能跟这两个小丫头一起过了。
走到院子里呼吸今年最后一天清晨的空气,满院的红灯笼,满窗的红窗花,无不透着年的热烈和喜庆,然而在我心里,始终有那么一方清冷孤寂的角落,角落里别无它物,只有一座小冢,冢上刻着大盗和小月儿的名字,两个人静静地躺在里面,不会受到任何的打扰。
午饭前岳清音过来看了看我手上的伤,幸好只是普通的烫伤,抹了他亲手配的药后仅一夜功夫就消了肿,除了还有些胀疼外已经无碍。没好意思开口请他子时后再过来看看我——毕竟那时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希望他是我在新一年里看到的第一个人。
岳明皎也已放了假,从下人口中零七碎八地得知,岳家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一是因为岳老爹常常会忙到年儿下,本没有时间往来于江南与京都两地,二么,就有些古怪了,似乎这一家人并不是很想回到家乡去过年,只偶尔会有那么一年岳清音独自骑了马回去一趟,看看家里的老宅,带些京都的特产拜访拜访亲戚,尽到礼仪就是了。
今年更是不能回去,岳明皎仍旧忙到昨天,府里还有个为了救我而受伤的季燕然,这一次非但我们一家人又留在京都过年,连这个刚从江南调到京都做官的可怜家伙也无法回去了,只不知他老爹会不会在江南那边大骂他这不孝的狗儿子,不仅没娶个媳妇回去交差,连年居然都不回家过了。
方才从岳清音那儿得知,岳明皎今天一直在小楼里陪季燕然,心里不禁有些泛酸,这个当老爹的也不过来看看自家闺女,反而去陪别个小子说话解闷儿,就算我是被禁足的有过之人,这罚也罚了,训也训了,难道连面也不肯见一见?这老爹啥都好,就是太古板太守旧,不晓得岳哥哥上了年纪之后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我替我未来的嫂嫂表示压力很大。
吃罢午饭,仍旧回到自己屋中把十遍的《感恩经》抄完,听说京都这里除夕夜都有守岁的习俗,一整晚都不能睡的,所以决定先预睡一觉储备神。躺上床去睡得正哈皮,就觉耳边有人轻唤,睁眼看时见是绿水,道:“小姐,少爷来了,在外间等您……”
怎么,岳哥哥当真来陪我一起过新年夜了吗?一阵欢欣,掀被下床趿上鞋子冲到外间,见岳清音正坐在桌旁喝茶,抬眼看了看我,道:“把衣服穿好,让绿水服侍着好生梳洗了,随为兄一同前厅去用晚饭。”
“哥哥?”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走过去望住他,“爹他原谅我了?取消我的禁足了?”
岳清音淡淡答道:“爹并未取消对你的惩罚,原本今夜也是要你自己待在房内不得外出的,只因姨父姨母二老来时路上遭遇大雪封山,临时改道,是以今天才到了京都。既然他二老来咱们府上过年,总不好不让你过去拜见,因此爹让为兄来唤你过去,同他二老一起吃顿年夜饭。”
这……原来不是好事,却是一件麻烦事。只好依言回去里间,慢慢腾腾地洗漱更衣,穿戴整齐了重新出得外间,跟着岳清音径直往前厅而去。
此时天色早已擦黑,远远近近地仗声响有愈演愈烈之势,五颜六色的各式烟花在幽蓝夜空中此起彼伏地绽放,端地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这令我不由想起八月十五那天夜里升起在虞渊河上的鬼脸烟花,鲜艳得惊心动魄,张扬得盖世无双……当时只是惊艳,只是好奇,只是感叹,却从未料到自己的爱情竟恰似了那烟花,只灿烂了一瞬便化成了灰跌落尘埃。
仰着头看得出了神,一时忘了挪动步子,直到岳清音停下身回过头来看了我半晌,沉声地道:“莫看了,风口里站着不怕着凉。”
我回过神来,紧了紧嗖嗖往里钻冷风的领口,向前赶了两步,紧随在他身后不再停留。来至前厅,见岳明皎正陪同我那传说中的姨母姨父坐在厅内桌旁说话,大表兄同志步九霄也在,穿着便服,面上如平时般不苟言笑,仿佛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杀人嫌犯一般。
所谓姨母,自然是岳灵歌亲娘的姐妹,但见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有些发福,皮肤保养得倒是挺好,皱纹不多,只不过总在说笑间给人一种蛮庸俗的感觉,但愿岳灵歌的亲娘不是这个样子,否则我就要怀疑这岳家兄妹俩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了。
姨父却是个瘦子,干巴巴地半大老头儿,话不多,在桌上完全被活跃的姨母抢去了风头。
由岳清音带着上前行了礼,姨母起身一把将我拉住,戴着镶有绿翡翠的金戒指的双手在我的脸上一阵摩梭,又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地道:“我苦命的灵歌哟!你可把姨母想死了!几年未见,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呢!快来快来,让姨母好好看看你!”
我的脸蛋子被那金戒指刮得生疼,只好边不动声色地偏偏脸边强颜欢笑地望着她,见她那对有些浮肿的眼睛在我的脸上好生打量了一阵,像是在挑一双没有残次的袜子,而后笑意堆上眼角,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还是我家灵歌长得巧,女大十八变,可不像前几年那样抽嘟着跟个没长开的毛茄子似的了!瞧瞧,这水灵灵的眼睛,比从前可神多了!”
这……虽说是在夸我,可怎么听这话都觉得别扭。忍不住偷眼看了看独自置身事外的岳清音,却见他唇角悄然地泛起个极不易察觉的浅笑,不禁让我纳了一大闷儿——这坏哥哥是因为以前的那个“像没长开的毛茄子”的岳灵歌感到好笑呢,还是……听到别人夸我越长越神了觉得高兴才笑呢?反正一个人躲开偷偷去笑是应该被鄙视的行为,我悄悄地冲他噘了噘嘴,以控诉他的独善其身。
姨母拉着我又唠唠叨叨地絮念了一番以前的我怎么怎么样,现在看来又怎么怎么样,直到步九霄干咳了一声,道:“娘,先坐下罢,菜已上齐了,大家都等着您呢。”
姨母这才停下了滔滔不绝地演说,拉着我入了席,且硬是将我按坐在步九霄的身边,隔着我冲步九霄笑道:“九霄啊,让你灵歌妹妹挨着你坐,待会儿你得给她多夹些吃才是!看你妹妹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将来若成了亲,可拿什么力气生孩子呢!”
噗——这回我可算明白了步大表兄为啥如此敏感于女人家的言谈举止了,有个这么……“开朗”的娘,偶尔在别人面前也会觉得挺尴尬的罢?
步九霄面色果然很不好,只是碍于众人在场,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沉声道:“娘,您老不必多做嘱咐了,孩儿知道!”
岳明皎适时笑着道:“正有件事要同大姐和姐夫讲:愚弟府里尚有一位贵客住着,这位贵客数月前为救灵歌身受重伤,愚弟特意强留他在府中休养,因他此时尚不能下床活动,是以也不方便替大姐、姐夫引见。又因这位恩人此时身在府中,不能在此大年夜里冷落于他,愚弟便将灵歌叫来先拜见二位,敬过酒后还需她去伺候她的这位救命恩人,还望大姐和姐夫莫要见怪。”转而又向我道:“灵歌可听得了?待会儿敬过你姨父姨母酒后便过去燕然那里好生服侍罢!”
听了这话我不由怔了一怔,没想到岳明皎竟然会做这样的安排,终究我还是不能和自己的家人共度这第一个除夕夜了。见他看着我的眼神里仍有着少许苛责,想来还是未能对我不够重视季燕然的恩情一事释怀,只怕我在他的心里已经是个不孝之女了。
心头落寞之余,听得姨母在身旁问“燕然”是何人,步九霄便代岳明皎回答了,姨母听闻是步九霄的上司、正牌知府,鼻子里不禁冷冷哼了一声,大约是认为以自己儿子的能力完全可以取代正牌知府的位子,是以很为儿子代理知府的身份感到不平。
说话间菜已上齐,姨母姨父动了第一筷子之后这家宴便算是开始了。岳明皎令我给姨父姨母和步九霄斟酒,好在这项业务我早已纯熟,于是起身替这一家三口倒上,重新回至座位上坐下。众人一起干过一杯,各自吃菜。按顺序,敬酒自然先从岳老爹开始,然后是岳清音,最后是我,而一旦我敬完酒后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所以心中只是希望着岳明皎晚一些时候再开始敬,好让我能在这里多待片刻,卑微地享受一下与家人共度除夕的美好时光。
由于身边的这位姨母着实太过聒噪,自始至终那张嘴就不曾停过,以至于岳明皎一直都没能有机会起身向他们敬酒,我不由暗暗好笑,这倒应了那句“可恨之人必有可爱之处”的话,只希望姨母她老人家能一气儿说到明天早上去。
听了听姨母说的都是些过往之事,其中也掺杂着打听京都风土人情的问话,对此不感兴趣,于是低头走起了神,直到姨母逼着步九霄给我夹菜的时候我才蓦地反应过来,低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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