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天气沉,仍然下着雨,清冷的墨色云朵里搀杂着几团紫色的光辉,很是奇特。镇子四周的田野里,一片成熟稻谷的金黄色,下雨了,没人收割。乡野的乌鸦翅膀湿重,紧贴着地面飞行,在田畴上投下了小团黑色影。空气倒是很清新,光秃秃的桃枝迎风招展,像十二月的云彩一样凄凉。
风四娘像往常一样,天一亮就下楼来了,然后坐在桌子边看着小酒店外的雨发呆。小晌午时分,她给马备上鞍,骑了它去看了看自己在镇外的小酿酒作坊。到了中午时分,不消说,每一个人都听说了陌生少女半夜住进小酒店的事了,并且都知道了这陌生少女有一块纯金打造的事物,大家推测,风四娘正是看中了那块金子才让陌生少女住进去的。可是人们还都没有见到那陌生少女。很快,到了傍晚,天空更加显得暗,仍然谁也没有看见这个陌生的少女露面。
风四娘一句话也没说。她在店里照顾了一阵,给酒缸加满了酒,天快黑时关了门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了。这就使全镇的人不着头脑,议论纷纷。
第二天,风四娘没有开店营业,而是关上了门呆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包括死赖着敲门要买酒的酒鬼。谣言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流传的——这谣言真可怕,镇子里的居民和来镇里做买卖的佃农都给吓呆了。
谣言最先是从书生张那里流传出来的——前面说过,此人有点间歇神经质。他间歇神经质发作起来时总会有点发高烧,还有点呆头呆脑、脾气乖戾。有时候他会想起一些怪念头来,绝大部分都是莫名其妙的。就在书生张发烧的一天里,他突然转过身对他身边的人说:
“我知道风四娘干出什么事来了。她为了那块纯金事物谋杀了那个陌生少女。”
他是用很平静的声音,以一种叙述事实的语气讲的。一个时辰之内,这消息传遍了全镇。那一天全镇都在集体编造一个可怕的、森的故事。这里面,使人心脏打颤的一切细节应有尽有——一个面色苍白的陌生少女,半夜树林里被埋尸,风四娘要被狱卒压进监狱再在菜市场被砍头——讲这一切时用的都是压低了的声音,每重复一遍就加上一些新的怪诞的细节。天正下着雨,妇女们却去外面晒衣服。有那么几个人,他们甚至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仿佛在过节。人们成天在雨中的屋檐下围成一堆讨论着,并且观察着风四娘的小酒店。
要说全镇的人都参加了这次邪恶的狂欢活动,那也不尽然。有那么几个头脑清醒的人,他们推论说,既然风四娘有的是钱,何至为了一块金子起意谋杀一个陌生少女。镇上居然还有三个善良的人,他们不想见到这样一次犯罪行为,即使它能带来很大的兴趣与刺激;他们想到风四娘深陷囫囵,在菜市场被砍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乐趣。这些善良的人用一种与众不同的眼光来看风四娘。当一个人像她那样处处都违拗常情——那么,就本应当用特别的标准来衡量这样的人。他们记得风四娘生下来就有点怪:不哭,她娘死的早,是她父亲,一个孤僻的人把她拉扯大的;她从小就沉默寡言,总爱睁着大眼睛发呆,到了二十三岁还没成婚,真是怪的不可理喻。最要紧的是,他们记起了风四娘那次古怪的小曲,这是本镇有史以来最最没有道理的一个事件。
因此好人对她有一种近似怜悯的感情。当她干一件所有女人都不敢干的事情的时候,比如说把对她出言轻佻的男人狠揍一顿,或是连续一个下午的喝酒——他们就会对她产生一种复杂的感情,这里面混杂着恼怒、可爱的痒痒的感觉,以及深深的无名的悲哀。可是关于好人说这些也就够了。因为好人总共只有三个。至于镇上其余的人,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过节似的欢庆这种想象出来的犯罪行为。
不知怎的,风四娘本人对这一切倒好像一无所知。她一整天都几乎是在楼上度过的。等她下楼到店里来时,她安详的在小酒店里四处转了转,头低垂着。没见到她身上哪儿有血迹。她常常停下来,仅仅是以一种忧伤的眼神瞅瞅木地板上的一丝裂缝,她了发梢末,兀自轻声咕哝了一句不知什么话。不过几乎整整一天,她都是在楼上度过的。
黑夜降临了。那天下午,雨水使空气变得寒冷,因此夜晚就跟冬天一样,凄凉而又黯淡。天上没有星星,冰冷的雨水仍然淅淅沥沥的下着。从街上看,屋子里的烛光摇曳不定,使人发愁。起风了,然而不是从镇子边上的坟地里刮来的,而是来自冷的松林。
镇子仍然没有什么动静。在谈论了一天骇人听闻的事以后,这个凄凉的夜晚给某些人带来了恐惧,他们呆在家中,升起冬天才用的炉子来驱赶骨子里的寒冷。其他的人一群群凑在一起。有那么八九个人聚集在风四娘小酒店外的走廊屋檐下。他们一声不响,光就那么等着。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等的是什么。可事情就是这样:在严重的时刻,当某个重大的事件即将发生时,人们总是这样聚集在一起等候。过一阵子,就会出现这样一个时刻:他们一起采取行动,并非出于深思熟虑,也没有受到谁的支配,而是似乎他们的本能已经汇合在一起,因此这一决定不属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属于整个集体。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踌躇不决。至于这种联合行动的结果是洗劫、暴行还是犯罪,那就全看命运的安排了。
现在,这群人就这样在风四娘店前走廊的屋檐下郁的等着,没人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可是内心里都明白自己必须等待,那个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
需要交代的是,店门是开着的。里面烛光明亮,显得很正常,靠里的角落里是几大缸酒,散发出醇香。店堂尽里头,靠左边,是一扇通向楼梯的门,这扇门开着。最最右边,是另一扇门,通向一个小套间,风四娘管这叫她的医疗室。这扇门也开着。那天晚上,可以看到风四娘坐在她医疗室的椅子上,一手拿着一本医书,一手拿着小狼毫笔在纸上作着记录。
医疗室里烛光明亮,让人见了高兴。风四娘似乎没有注意走廊上的代表团。她周围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和往常一样。这个医疗室是全镇有名的房间,几乎令人肃然起敬。风四娘就是在这里处理她的一切账务的。当然,医疗室也是风四娘接待病人的地方,她喜欢给人治病,也经常给人治病。靠墙放着一张给病人坐的长凳。她会用烧过的针给病人缝伤口,说是这样好的快且伤口不会化脓。治疗烧伤,她有一种让人凉快的甜酒。对于不能确诊的病痛,她也有各种各样亲自按秘方煎制的药。这些药吃下去对于通便非常灵验,可是不能给幼儿吃,因为吃了会抽风:对于幼儿,她配置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药酒,温和的多,也甜的多。是的,总的来说,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好大夫。她的手很软、很灵巧,她很能动脑筋,会使用成百种各个不同的治疗方法。遇到需要采用危险最大最不寻常的治疗方法时,她也绝不手软。没有什么病是严重得她不愿治的,在这方面,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要是有个病人上门,说自己害的是妇女病,风四娘就束手无策了。真的,只要人家一提这种病,她白皙的脸就会因为羞愧而一点点发红,她站在那儿,弯着颈子,或是对搓着她那双小牛皮靴,简直像个张口结舌、无地自容的大孩子。可是在别的事情上,人们都相信她。医药费她分文不取,因此经常是病家盈门。
这天晚上,风四娘用她的小狼毫笔写了不少东西。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不可能永远不察觉走廊上有一帮子人在等着,在观察她。她过一阵子就抬起头来定睛看看他们。不过并没有对他们嚷叫,问他们为什么像一群无聊的长舌妇,在她的小酒店前瞎呆着。她脸上的神情冷漠而专心,她坐在医疗室时总是这样的。过了一阵,他们的窥探视乎使她烦了,她用一块小手帕擦了擦脸蛋,站起身来,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对于走廊里的那群人,这个姿态宛若是一个信号。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他们在冷、潮湿的黑夜里已近站了很久。他们等待了很长时间,就在这一刻,他们身上出现了行动的本能。在一瞬间,仿佛被人纵着似的,他们全都走进了店内。在那一瞬间,八个人看上去非常相像——每个人都脸色苍白,眼神呆滞、梦幻似的。
他们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没人说的准。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楼梯上传来了一个声音。他们抬头一看,都傻了眼。原来正是那个陌生少女,在他们臆想里已经被谋杀埋掉的陌生少女。而且,这个人也和他们说听说的完全不同——不是一个一脸灰尘,脚踩泥泞、无依无靠的流浪人,实际上,她与他们迄今为止所见到过的任何一种人都不一样。小酒店里是死一样般的寂静。
那陌生少女笑了笑,快速的走下楼来,看来睡眠让她变得很有活力。几天来,她身上起了巨大的变化。她干净得无可挑剔,还穿着一件崭新的小外套,看起来很暖和,小小的脚上是一双被擦得发亮的小牛皮靴。
朱里迈着挺神气的小步子,走到了那伙人的中间。他们自觉的给她让开了地方,站着观察她,手松弛地垂在两侧,眼睛睁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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