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长安城北的渭水沙洲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虽是深冬,不过天气晴好,月色溶溶,映照着地上无尽的白雪,入眼处皆是一片银亮。
渭水本是大河,可长安城北处水流平缓,清浅照人,每至冬日则不过数寸的水位,恰如潺潺小溪,柔媚无方。而不论春夏秋冬,这渭水上数不清的楼船华舟从不驶走,只停泊在这沙洲之中静待佳客来访。
此时最大最华美的那艘楼船之上莺声燕语,笑声频传,显然里面热闹非凡。
这船叫做“凝碧舸”,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青楼,莫说学士秀才常常来此做些风流韵事,便是朝中的大臣也常常趁着夜色朦胧,身着便服来这里享受一番。
“凝碧舸”之中最华贵的花厅叫做“羊脂”,向来是非达官贵人不得入,非皇子王孙不得进,寻常的富贵子弟或是官宦世子即使是家资亿万也无法入内一观,更莫说在“羊脂”之中听琴饮酒贪欢一晌了。“羊脂”之下是为“玛瑙”,是那些富贵子弟和官宦人家最爱的一间花厅,布置虽次于“羊脂”,奈何“羊脂”的豪奢人皆少见,于是“玛瑙”也就成了“凝碧舸”最著名的一间花厅了。“玛瑙”之下,犹有“玳瑁”、“珊瑚”、“琥珀”等花厅,亦是华美异常,虽不及“羊脂”、“玛瑙”尊贵,却也是平常人家万万进不来的所在。
此刻“玳瑁”厅中七八个青年学子模样的人歪歪斜斜坐着,有饮酒者,有唱诗者,有醉意朦胧而醉话不绝者,亦有诗兴大发挥毫落墨者。只听琵琶伴以划拳,笛子搭配酒令,吵闹异常。中有一人,潇洒不羁,逸兴遄飞,端是名士自风流,正是那日在京兆府门口出现的韩六爷。
那韩六爷脸色本来略黑,此时却红的仿佛猴子屁股,显然已经大醉,可是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跟人讲述什么事情,瞧来又不像醉的太厉害。
只听他喃喃说道,“自十二月初七至今日,不过区区八天,刑部已然逮去了太学生十七人,中有功名者有四人,其他学生亦是学问通达之辈,乃是我大燕王朝将来的栋梁,可刑部的那些官差逮人之时眼睛眨都没眨,如此胆大包天,他们不怕得罪这天下的读书人么?”
旁边有人劝他,“六哥,你在此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些还没有什么,可莫要出去乱说。小心也被抓进大牢里。”
又有人道,“六哥,你向来说话天不怕地不怕的,蒙教授尚在之时,多有庇佑,现在连蒙教授也抓了进去,你还是安分一些的好。”
韩六爷明显是喝多了,手臂一样,将旁边给他敬酒的婢女甩了一个踉跄,仿佛不觉,“我怕什么?我是清平四年的举子,便是上堂犹可不贵,谁敢抓我?又凭何抓我?”他说话之时声音大的异常,只让身边众学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须知“凝碧舸”的花厅固然隔音效果极佳,可他这般大声喊叫,便是堵着耳朵也听得清清楚楚,只差没到旁边的花厅之中大喊大叫了。旁边花厅无人则罢,若是有人听到了,再多事的去报官,虽然未必治罪,可必然招来麻烦。
有人讪讪笑道,“六哥,你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的很,我从未有过如此清醒。”韩六爷一把推开要扶他歇息的同伴,说道,“如今的世道算是什么世道?大律上可有说要将劫狱的匪徒吊在城外的?不管他们在世之时如何罪大恶极,最多不过一个死字。现在人都死了,还要如此作践尸体,是何道理?人皆有父母子女,若他们亲人看到,又是何等伤心难过?”
他先前指摘刑部大肆逮捕太学生,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罢了,如今这言语中竟然是大肆抨击官府之意,这远非一个太学生应该说出的话。同行众人听到此话已经坐不住了,胆量小的纷纷起身告辞,胆量大的也不过是左右环顾,只见一些歌女娼妓在座,其他更无闲杂人等。
与他要好的几位太学生互相对了一个眼色,上去将韩六爷簇拥了起来,准备将他架下去,省得他再胡言乱语,哪知韩六爷喝醉之后虽然神智不太清醒,可是蛮力实在不小,三四个人竟然架他不住。只见他胳膊乱挥,手中的酒壶不住洒落美酒,口中兀自含混不清的道,“你们干什么?要打我么?我是清平四年的举子,身有功名,便是见了朝廷命官犹然不跪。”
恰在此时,只听得珠帘轻响,一个容貌清雅的中年文士进了来,人尚未进屋,声音已至,“在隔壁厅中便听到有贤士针砭时弊,故而不请自来,还望众位世兄莫怪。”
几个太学生看向那中年文士,但见他容颜清隽,气态不凡,眉含青黛,眼若软溪,竟是一个极为俊秀之人,若非颇有年纪,便是一个万中无一的美少年了。再看他手执折扇,一副名士风度,头扎丝带,浑然世家打扮,本是最投厅中诸太学子观感的衣饰,可是不知如何,众人总觉得他脸上仿佛罩着一层薄薄的冰壳,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亲近之感。
有人行礼问好,“先生客气,还请这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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