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试探(一)
撑着伞的安公子摇摇往前面厅上走去,表弟一向就在那里和家人们说事情。路上经过小桥流水,三、两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小鸟儿在繁茂树叶中依稀可见。这素来是安公子最喜欢看的。
“公子,”身边不时翩跹行过细腰儿的丫头,都是粉面含春对着安公子欠身子行礼。温文尔雅的安公子只回之一笑,在心里想自己的心事:这些丫头们,哪一个是可以为我所用,看来看去,都是粉蝴蝶。
前面行来的是丹桔,安公子一样微笑,这个就是粉骷髅。自己在心里腹诽过后,再就一笑了之。
“是公子来了,”厅上几个管事的家人赶快下来雨中迎接,安公子把伞交给他,在廊下看一看雨势,说一句猜测的话儿:“这雨夜里象是渐停。”
张大林也走出来接他,听到这句话在心里好笑,从生下来只怕没有打过算盘珠子,过泥巴土块,这又装的是会看天气。读书人爱看星相,何不去看看星相更可以唬人。再一想,这些日子里没有星星,不让这位表兄看天气又让他看什么。
肚子里暗笑的张大林附合道:“可不是,这雨一停,就可以下去收租子。”这兄弟两个人在这里说话,下面管事更是一起称是。
站在廊下的安公子也是好笑,我随口说一句,你也说是他们也说是,本公子观雨相的能耐倒是见长。
听到张大林说一声:“表兄房中请坐。”安公子却摇一摇头,对着廊下院中几丛虞美人指一指道:“美人院中受苦,你我还是这里相陪吧。”
回身看一看房中的绣着富贵牡丹的锦榻,张大林一笑,或许表兄不愿意抢我管事的位置,也不愿意坐在我下首。既如此,表少爷还是有主意,吩咐两个丫头们:“把坐儿移到这里来才是。”
不一时,两把大禅椅上放着姜色大花的垫子放在廊下,坐在这里雨丝尚可以拂面,对来弟家的泥坯墙屋子是千淋万打,对于安家这雕梁画栋地房子,脚下油亮的木回廊来说,在这里看雨,倒是优哉游哉中。
家人搬椅子放座垫,先请公子坐下来,再送上一盖碗热茶来。张大林有些嫉恨地看着这流水自如的侍候,表兄在家里横针不掂,竖线不拿,会几个酸才,掉几句酸文,可他是这个家里的正儿独苗。
廊下小风小雨,管事的表少爷心中时有悲凉,看看两边站着的几个管事的,虽然俱是满面陪笑,张大林也心中明白,这些人表面上对着自己客气巴结小意儿殷勤,其实在心里也不觉得自己是主人。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这安家的一个大管事的。
时常这样想起的张大林,心里更是不甘,他要拿回是自己的东西,我的辛苦,我的劳……细雨漫然中,表少爷觉得一圈儿的管事的,可以相与却不可以知心;清茶飘香里,安公子却觉得家中人知心的就没有几个。雨势摧花也摧人,虞美人风中伏地,公子们廊上心思,是花更有凉意,还是公子们寒意丛生呢?
“表弟,昨儿祖母也是乐着呢,说你越发的能办差使,这租子收上来,我听着也喜欢呢?”对着院子里多姿态的花草,安公子徐徐说出来这一句,花草雨中多姿态,世人世情多面目,安公子转过面庞来对着张大林面上的谦和,这位表弟,家中祖上可有人是戏子?
张大林笑的谦和谨慎,也去看雨中花草,往日和风晴日之下,日头下争妍争吐芳香,这连天的细雨中雨交织,虽然是大的时候不多,花草也一样要伏地。这象不象人,我若不是在安家,也早伏地。是以这黑瓦白墙,流水亭榭,张大林笑的还是谦和的很,我还是要的。
“说起来这件事情,小弟近日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呢。”廊下燕子双一起飞去细雨中,或许是也听不得表少爷的鬼话一篇。
安公子嘴角边噙着笑意,把一双耳朵丢入这一篇鬼话中,人却分一些心思看那双燕。微雨一起飞梁上燕,表弟鬼话连篇中。
“积年的老管事们,都说这雨不妨事,除非是佃农们偷了懒,晚收了几天,这才报上来有灾情,看看,这就交上来了不是,”说话说的有些指手划脚的张大林,到明白自己又这样了,再安静下来坐好说话,过一时说得兴起,又指手划脚地让人取新麦来:“给表兄也看看我这新麦,果是干脆的很。”
安公子忍住笑,你的新麦,你用了几条船运来的新麦,这笔帐我可是给你记上,以后开发你走路,这钱也是要扣下来的,就从你的月银里面扣。一扣就是一大笔,安公子想想表弟或许会哭天抹泪,就觉得笑眯眯。
这笑眯眯看在张大林眼中,更觉得表兄是听自己的话才这样笑,租子收上来,他又可以添上几个破石头,然后说是好砚台;不然就是一张泛黄的烂纸张,说是前人古字。在张大林看起来,还不如前门街上摆摊子卖字的酸丁们写的好。
表兄这笑,为败家之笑;我表少爷这指手划脚,则是我以后的家业基。张大林是这样想着,看到家人把新麦拿来,更是乐颠颠地亲手掂上几个送与表兄,再就教他一把:“放在嘴里嚼上一嚼,干与不干这就能尝出来。”
一旁的管事的就有人笑呵呵:“公子还是不尝的好。”表少爷装作才想起来,把手收回来,再拍一拍脑门儿:“看看我一乐就乐忘了,”再看看表兄手中细瓷茶碗殷勤道:“茶换上一换吧,冷茶不好用才是。”
院外走进来一个门上人,身后跟着灰色短衫的一个人,这是安家屯的安保又来见表少爷。张大林一看更来了神。因表兄弟坐在廊下喝茶说话,家下人把一个海棠花式样的高几搬出来,给他们放茶盏和茶食。
茶食的玛瑙碟子旁边是一把黄澄澄的新麦,这是表少爷花了大价钱从外面运回来的。这一会儿正好给这些张大林口中所谓的“刁民”看一看。
“安保,你今儿来,我猜到了,你又打擂台来了。”当着表兄在座,张大林是笑呵呵,看看我对佃农们多客气,看看这些全是刁民才是。张大林用眼角瞄一瞄表兄,他只是呷茶,全然不放在心上,这里辛劳全是别人。表兄只对着这雨中伏地的花草,只怕心里还要抱怨一声老天,久久不晴,让美人不得直腰。
安保在廊下隔着几大步远,这就点头哈腰儿地陪上笑脸:“表少爷明鉴,我们今年实在是受了灾情,或许他们那里雨晚下了几天也是有的,小人今儿来,是求表少爷恩典,我们村子里的长辈们,自上次回去,觉得是得罪了表少爷,心里总想着来赔个礼儿,是以让小人先来表少爷这里回一声儿,表少爷再见见他们可好?”
这样殷勤的话语,张大林听过更是得意,让人拿几粒新麦给安保:“喏,你看看,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新麦陈麦想你总是认得出来……”
表少爷还在得意中,坐对着廊下一丛绿芭蕉看上一会儿的安公子笑容可掬转过脸来:“这人也辛苦,看看他一身的泥,表弟得空儿,再见见也成。”然后对着安保端详一下,安公子有些恍惚的面色:“这是安家屯的人吧?”
“是,是,小的娘舅是在坟山上,常进来请安的。”安保接上安公子的这句话就上来了,张大林这才叹一口气:“好吧,表兄给你们说情份,我就再见见吧。你今儿是有福气,公子在这里呢,他向来是个怜下的人。”
不怜下的张大林也露出笑容来,这一次擂台有得打,祖母减三成租,我只能减一成,不说大斗量麦,小斗入仓,只要稍稍小一些,或是斗升的底子上做些手脚垫的厚实些,这余下的粮食可就都是我的了。
急风一阵骤然,院子里的人都缩一下头,安公子说完了话,这就放下茶盏站起来:“表弟忙碌着,得空闲儿也歇一会子,我往于师傅家里看看去,让他给我做个笔筒儿,不知道可做好了。”
走到台阶口儿,安公子伸手要纸伞:“喊我的小厮来一个,”这就漫步踏着石子路往院外走去。安保和家人们都是躬着身子,等到安公子出去,张大林依然是欢喜的面色,象是他突然变成欢喜佛。
院子里吹的是小冷风儿,春风都在表少爷的面上,张大林站起来和气地吩咐一句:“你去约你村里人,明儿再来吧。”转身就往房中行来。外面冷雨冷风的,放着好榻不坐,要往院子里看雨,也只有表兄才能做出来这样事情。
在他们酸文人口中,这叫什么对花咏月,现在只能对花咏雨了……
第二天雨居然停了,日头藏在云后面,看不出来它在哪里,只能看到不时透出云层的几点子光在青苔斑驳的石径上。
院子里传出来一阵阵的哭声,几个走出来的家人都是低着头笑,里面的情景太可笑。院子里或跪或坐着几个妇人和孩子,都是破衣烂衫,都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
有弟的小尖嗓门儿:“家里揭不开锅了,”几个妇人哭的背气儿一样,一阵儿一阵儿的抽。来弟觉得自己最不好的地方就是跟过来陪着一起跪,但是眼前这出子戏却是来弟的鬼主意儿。
鬼主意儿来弟对上鬼话的表少爷,表少爷是气的不行,就是两边的管事的,大声喝斥声中,也有人是忍俊不禁。这是表少爷自己招来的。
两个帮着别人举哀的妇人一哭起来第一句先是:“我的个先人,你怎么……”下半句是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幸好及时想起来这不是哭丧。急切间改不了口,就哭成:“我的个租子,你怎么就离我而去。”
再想起来这句话不对的时候,这才改成:“我的老天,你怎么不早些儿停雨。”王媒婆跟在里面哭上两声,没有什么话说,不时偷眼看一看两边人,是有人认识自己,不过他们面上的笑意,王媒婆是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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