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忠仆
冷寂的室,颓然的墙,长草萧萧,光影黯淡。
魏宓容像一道影子,悄悄出现在这里。她手里还端着内务府取来的东西,掩饰着,四下环顾,然后小心推开了门。
里头的帷幔因门开而缓缓飘动,桌椅,陈设,皆是旧的。长久无人居住,越发显得鬼气森森,而在那帷幔之下,正端坐着一个华服美妇。
正是高兰籍。
魏宓容松一口气,上前跪下,恭恭敬敬可乐三个响头:“奴才叩见主子,主子万福金安。”
高兰籍垂着眉眼,静静看着她的发顶,似乎想透过那一层,看透她心中所想。如今看待魏宓容早已不如以往,即便是高兰籍,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神。
她此行,何为?高兰籍轻轻出一口气,口气曼妙温和,亲近万份:“起来罢。一板一眼很用不着,白白显得本小瞧了你。”顿了顿,她又道,“你素来谨慎,有事专门求见,想来是大事,不如开门见山。”
其中语气,魏宓容自然体会出变化,却恍若不察。她只是膝行向前,从贴身暗袋里取出一叠纸张:“这是魏管领要奴才转交主子的,主子过目。”
绿川立刻接了,尽数递到高兰籍手里。高兰籍微微皱眉,不知她欲如何,信手接过,只看了一秒,就倏然立起了眉。
方子。医药在于中何等敏感?高兰籍飞快地翻了接下去的,上头写着一个叫胡存化的人的生平,游医,妇科圣手。只看这几个字,高兰籍就有一瞬间的震颤,她甚至站起了身:“怎么回事?”
声音竟有不可察觉的颤抖。
魏宓容稳稳磕了一个头:“启禀主子,当日苏意在长春受封,住了三日。皇后未免后患,便给苏意用了绝育之药。这事隐蔽,是段宁亲自管的,奴才只听到了一嗓子,却听到此药……涉及主子您。”
她微停了停,见高兰籍并无不悦,就继续说:“奴才想此时非同小可,就想着若是能得到此药,交给大夫出药,或许可解。奴才便仔细留心,半月前趁段宁疏忽,得了指甲盖那么大一点儿的粉末,连夜交给了魏管领。富察家家大势大,魏管领不敢在京里查探,又不敢直接找上高大人,正巧前些时日,阿玛听闻一个外地商人从济南带来一个游医,颇有功力,是外地人,没没底,阿玛便小心去问了,那游医倒也是个有功夫的,终于前些日子,得了此方。”
高兰籍抽了一口冷气,飞快地再度抬起那方子仔细看去。魏宓容满怀歉意地告罪:“此事事关重大,奴才生怕走漏消息,一应事宜全是奴才和魏管领两人经办,也怕不能胜任,反让主子空欢喜一场,所以……如今成了,才敢来禀告主子,请主子恕罪。”
高兰籍已变了颜色,眸色深深:“这……游医在哪儿?”
魏宓容又磕了一个头:“启禀主子,胡存化住在金鱼胡同。”
她的额头点地,面容尽数被盖去,看着近在咫尺的地面,魏宓容轻轻地,扬起一个笑容。
之后数月,内又趋平静。富察青和自得冰释前嫌,就持续着她的慈母之态,专心抚养永琪。永琪的确聪慧,又兼端正,连钮祜禄氏似乎也越来越掩饰不住对他的喜爱,时常命人把永琪接去慈宁承欢膝下。这么一来,永琪时常能见到乾隆,也得了许多夸奖,富察青和亦为此高兴。
而在长春,宁楚格也对永琪十分喜爱。不同于明徽住在公主所,她住在长春,能与永琪日日相处。明徽傲然,宁楚格温婉,又对宁楚格无微不至,在永琪心里,宁楚格甚至超过明徽。
绥敏依旧是那般不恬不淡,不算太得宠,不算太无视。兰馨还是得宠,她也变得更加阔朗,连带着容光焕发,倒让乾隆一阵侧目。只是她到底还去不掉那满洲姑***架势,总算不上最打眼。
另一个大放异彩的是纯妃。直至五月,纯妃脉出了两个多月的身孕。纯妃这一胎与上一胎时日久隔,最近身子也虚,脉象一直不明显,倒不曾发觉。这一来,里头钮祜禄氏与掐弄格外重视,不仅医药不断,赏赐也似流水,直要把纯妃捧上了天,她素来和嘉妃针锋相对,这么一来,生生压了嘉妃一头。而富察青和本来就与纯妃一脉,越见慈和,乾隆也数次夸赞,加上绥敏面上是和富察青和亲近,倒显得皇后一脉越发如日中天,贵妃那一脉就黯然失色。
出乎意料的,高兰籍十分安静,安静到钮祜禄氏与富察青和都讶异了的地步。众人不免想起来早被传开的乾隆的那一句话,纷纷想着这一胎莫不是给贵妃留的,富察青和和钮祜禄氏不免内心焦躁,纯妃也如惊弓之鸟,屡屡试探,私下暗涌乱成一团。
在这样的情境下,太医院进了一批新太医,就算不上大事了。
太医院才选太医是惯例,今年正是时候。太医院进人需人举荐,本就是各人安心腹的时候,高家举荐了一个胡存化是再正常不过,富察青和自然知道,亦没那个能力赶尽杀绝,只暗暗记下,不让他接近纯妃一流便是。倒是承乾,绥敏照例苦夏,机缘巧合,胡存化去了一次。
绥敏并未对他来有什么异样,胡存化也中规中矩地诊脉开方子。云符被遣去慈宁了,暖阁里只剩贴心人,绥敏等胡太医收了手,忽而轻轻一笑:“胡太医是给贵妃娘娘诊脉的吧,本可有记错?”
胡存化虽进时日不长,也对这个娴妃有所听闻。听闻娴妃子爽利,心直口快,和贵妃一向不对付。胡存化一愣,以为她要趁机刁难自己,只好躬身:“臣不才,是给贵妃娘娘诊过几次脉。”
虽是老实,却也不傻。绥敏淡淡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让乌丹点香:“是了。贵妃国色天香,乃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可天下之大,倒也无奇不有,掸眼一看,却像个故人,是也不是?”
胡存化猛地一震,抬起头来:“……娘娘?”
绥敏的确是吧王培之事巨细靡遗告诉了魏宓容,正是让魏宓容去仔细查证,等于告诉她,把胡存化的忠心拱手相让。魏宓容必定是知道她的意思,虽不会全信,可也会心下稍安。想必此时,她也查了个明白。
可绥敏并不打算丢掉对胡存化的掌控。
胡存化进前,王培最后请人去了一趟,告知他不久将有人引荐他入。胡存化是被高家举荐的,王培没多说,他就对贵妃一心一意,可心里也知道,王培不是高家的人,他们或许有利益关系,却没露底,不然高家不会不知道他的来处。他进后也曾暗暗猜想,觉得是嘉妃一流,却不想,是娴妃。
那个总和贵妃过不去的娴妃?
胡存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主子……您的大恩大德,臣全记在心里。您有什么吩咐,臣必定一一去做,赴汤蹈火。”
绥敏不觉好笑,这个胡存化,以为她要害高兰籍?且不说行不行,就是高兰籍,虽肯用胡存化的方子,也是有王太医相辅之下才肯用的,觉不会偏听偏信。
“胡太医这是做什么,你是贵妃娘娘看重的人,自然要替贵妃娘娘好好做事。”她淡淡一笑,抬手让胡存化起身,“贵妃娘娘盛宠如斯,膝下却空虚,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还要请胡太医好好关照。”
胡存化思忖半天,不知道这话是正话还是反话,再一看绥敏的脸,那看似一览无余的笑容下,竟好似重重看不透的东西,他一个哆嗦,讷讷道:“臣遵旨。”
“这就好。”绥敏一笑,转头去看外头似火榴花,看似不经意地道,“倒是本想问,如今你也见过贵妃了,那夏雨荷……真的那么像?”
胡存化已站起来,想了想,郑重点头:“容貌确有九分相似,只是气韵……夏小姐单薄纤弱,不似贵妃娘娘稳重大气。”
虽是早知道,可听到胡存化自己说,绥敏还是有些惊讶地靠回椅里:“这么巧。”
想了片刻,绥敏又道:“这事儿,王培不知道罢?”
胡存化又是一愣,抬头看绥敏,半晌才反应过来,汗淋淋地点头:“夏小姐是女眷,身居府内,王恩公是个男客,哪能知道。”
绥敏缓缓点头:“就是这个理儿,以后,自有你说的时候。”
时间过得飞快,八月十三,乾隆圣寿。
乾隆的圣寿向来以奢出名,如今乾隆八年五谷丰隆,时气极佳,而乾隆皇权稳定,正值壮年,自然大张旗鼓。五鼓之后,太和殿朝贺,文武百官毕恭毕敬,大声赞服。奏乐、拜位,各项皆是井井有条,乾隆升座太和殿接受拜贺,接受王公大臣的寿礼。
寿礼之,不必言说。虽没有乾隆老年时的奢华过度,可也惊奇珍宝频频露面,哄得乾隆龙颜大悦。待到宴请群臣,更觉热闹,菜品一百零九,冷热荤素福寿吉祥,一路排开,午时而设,未时举行,直到了申时才罢筵。
等国宴毕,便是家宴。后不比前朝,虽是气派不足,倒更奢靡无端。后一路彩坊绵延不断,织锦彩帛帷幔相依,琉璃珠玉灯翠不绝,升平署花了大功夫,数百伶人依次坐下,锣鼓琵琶,闹静皆备。百余小儿穿红着绿,脚踏金鞋,百戏升。之后便是各种杂戏,杂戏一停,就见妙颜女娥,锦衣彩裙,丝竹之声一缓,场内水袖如云,正合着晚宴酒劲而起,让人迷醉。
这一日办得极为欢腾,乾隆十分喜悦,就连钮祜禄氏也赞不绝口。傅恒居内务府,便是被夸得头一个。如今皇后膝下孩子最多,呈上寿礼时最打眼,风头也最盛。接着是纯妃,纯妃身孕已近六月,肚子已显,里已脉出来,是个男胎。酒宴之上乾隆频频顾问,直叫纯妃的脸红得比敬上的珊瑚盆景还要动人。
相较之下,高兰籍沉寂得不像话。
一晚上,她都有些恹恹,笑意温浅,似有倦意。乾隆起初还颇为关切,到后来场面一热,也就顾不得许多,直到宴席都快结束了,高兰籍才想起上前敬一杯酒。
她这日穿得清雅,一身玉白旗袍,外覆浓绿半透的织锦,月光灯光之下,那绿锦上浓暗不均的花色被玉白一衬,便如白玉笼雾,晕晕生光。她缓步前行,笑意浅浅,桂花香气浓郁至极,她站在其中便似浓艳之中一抹清溪,直沁人心。
看到乾隆含笑,高兰籍就盈盈一拜:“妾身敬皇上。皇上不怪妾身来得迟罢?这隆隆盛宴,倒让妾身看呆了,果真是盛世升平,大国气象,妾身久居深,一朝得见一角,就已感佩万分。皇上可不能怪妾身,要说,就说皇上威比尧舜,让妾身看楞了罢。”
乾隆笑得极欢,刚要说什么,却见高兰籍脸色一变,竟飞奔到一旁,呕出一口酸水来。
大不敬!
丝竹顿停,场内变得静悄悄的。乾隆脸色一冷,周围的人亦是一震,不想高兰籍竟会犯这样的错。绿川已经奔上来,顾不得什么,声音大得前面的人都能听见:“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您又不舒服了么?”
乾隆这才缓过来,连连招人:“还不叫太医!”
绥敏彼时坐在前头,看着高兰籍被扶起来,眼中盈泪,惊恐万分,楚楚叫人不忍直视。再看富察青和,眼底不掩惊怒,还带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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