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元怔了一怔,便微笑起来,望着远方,只那笑意中掺了点苦涩,“嫣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赵姬是你爹爹的侍女。我怀着你的时候,身子重,不能服侍你爹爹,于是替他纳了夏姬和沈姬。你说生气么,自然不会是高兴的。可是面上还得笑,我剩下的只有贤淑了……”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名声毁了。“好在你爹爹顾惜我,很少到她们房中去。”
“——你瞧我这是怎么了,”鲁元失笑,“跟你说这个。你这么小,怎么听的懂?嫣儿,你只要记得,”她的声音微微肃然,“你是我的女儿,这府中除了我与你爹爹,没人能越的过你去。而今我们又有了你弟弟,更加万事稳固。”
“我……”张嫣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种很悲哀的感觉泛上心头,鲁元身为长公主,还是得这样委曲求全,这时代有些东西牢不可催,纵是皇权也不能完全取胜,自己已经没有母亲这样的身家背景,如今更是连翁主也不是了,待到自己长大了,可这样委屈的来?
偏偏阿母还在耳边说道,“待阿母身子再好一些,我们便带了你弟弟一起回家。”
我不要。张嫣在心中笃定道。
那儿才不是我的家。不是随便几个人笑一笑说是你的家人,你就真的能毫无芥蒂的当他是家人。
可是若宣平侯府不是她的家,何处才是她的家呢?两千年后的二十一世纪西安城有一个她的家,可是她回不去了。长乐更不是她的家。举目茫然,她找不到一个归处。
她正茫然不知所以的时候,忽瞧得远处假山之下一个熟悉身影向这边走来,跨入亭中笑道,“阿姐。”
刘盈弯下腰逗弄着刚满了月没多久的小外甥,“偃儿今天不哭了啊。也好,男孩子不应该哭的。”男孩子要承担风雨,而不是在风雨中哭泣。
“你就摆谱吧。”鲁元不客气揭他的短,“你小时候刚出生那会儿,比我儿子哭的凶多了。”
“扑哧。”饶是张嫣心中烦乱,闻言也不禁掩口笑出声。
“阿姐,”刘盈尴尬的站起身子,抱怨道,“你就不能在小辈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么?”“阿姐,”刘盈道,“我要去郦邑探望祖父,已是禀过父皇,过两日便启程。”
“去郦邑?”鲁元有些讶然,“爷爷身子又有不好了么?”
“嗯。”刘盈颔首,“上了年纪,祖父的身子就渐不好了。”
“是啊。”鲁元亦叹道,“偏爷爷不肯回长安,只一意待在郦邑那个小地方。”
“祖父也是思念故土。”
“盈弟总是孝顺。”鲁元微笑道,“可惜阿姐如今身子不大好,不然也要陪你走这么一遭。盈弟见了祖父,莫忘了替阿姐问候一声。”
刘盈应了,抬头看姐姐明朗侧面,心中微微喟叹一声,忆起适才在椒房殿中,母后嘱咐自己的话。
“盈儿,”母后慈爱的抚过自己的发鬓,殷殷道,“母后还有你。母后也只有你了。盈儿,你莫要让母后失望。盈儿,你要知道,一旦你败了,你母,你姐,你舅,我们便全都败了。”
恍惚间他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向自己尚且稚弱的双肩袭来,他咬了咬牙承受住不肯让自己被它们压垮,坚毅道,“母后,儿知道的。”
刹那间他更加怀念起童年时草长莺飞的乡野,那儿只有欢笑,没有压力。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当他在乡野之间他拼命的想闯到朝堂,而当他终于站在朝堂之上,却无比的怀念梦中乡野的春guang。
有时候他也想软弱,便很羡慕这个同胞姐姐,她可以永远单纯,藏在母后的羽翼之下,自己却要不断的战争。
“咿咿呀呀,”小张偃在阳光下将手伸出襁褓,不知所谓的挥舞,咯咯的笑着。
刘盈告辞的时候,张嫣抓住了他的衣袂,抬头问道,“舅舅是不是打算偷偷的去趟商山?”
“你怎么知道的?”刘盈挑眉,讶异问道。
“那一天在屏风后面,我听你说的。”
“是么?”刘盈道,和吕禄说话的时候他虽然遣退了下人,但张嫣年纪小,又是醉酒,倒并不曾提防,不料这小丫头心思弯弯绕,竟记得这么清楚。刘盈叮嘱道,“阿嫣不要告诉别人。”
“好。”张嫣应承道,“我不会说一个字出来。”
反正他们迟早会知道。
“不过,我也要去。”
“不行。”刘盈讶然,然后斩钉截铁的拒绝。
“要去。”
“不行。”
“要去。”
“不行。”
张嫣沉默的放了手,一双眸子委委屈屈的,像是受了委屈,如果不是知道事情始末,刘盈简直要怀疑自己怎么欺负她了。刘盈头疼起来,低声安慰道,“舅舅这次出去是有要紧事,不是去玩的,等舅舅以后有空了,专程带阿嫣出去玩好不好?”
这种空头支票,就像是那些“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一定……”一样的空话,莞尔小时候不知道放给她多少,张嫣唾弃着,这些人真是从古到今几千年都没什么长进,尽用这种话欺负小孩子。不过她也不为己甚,抽抽噎噎的答了一声,“好——舅舅不可以骗我哦。”
刘盈汗颜。
“怎么了?”鲁元走过来,“盈弟你不至于欺负我女儿吧?”
“没有。”张嫣甜甜的答着,“舅舅刚才答应送一个香囊给我。舅舅一直很疼阿嫣的。”
刘盈忽然不能言语。
离开长安那日,由吕后安排,太子车驾从长乐西阙出,经章台街转东出宣平门。青色车宽敞而沉贵走过街头,车帏遮盖严实,没有人知道,车中其实并无一人。
刘盈在函里宅中休憩,换了一件普通人家常见布衣,步出来,管家在庭下禀道,“马车停在门右侧。等下公子带人直接上车即可。”
骏马拉着轩车出长安向东而行,刘盈坐在车中,忽发奇想,若是,若是汉二年夏侯叔叔驾的那辆逃命马车在途中遇到的是戚夫人和如意,父亲他会不会狠心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他们踹下急驰中的马车?
他生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其时大汉立都长安已有四年,长安城渐渐发展出一片繁华景象,行人容光焕发。车外熙攘的人声让他渐渐回暖,如果,如果我能用被分去的那些父亲的喜爱换来这些人们的安居乐业,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其实小时候,在还没有戚姬和如意的时候,父亲本也没有多少垂顾于自己。
出了宣平门,车夫加快了车速,沿路景色也变得荒凉起来,间或黄土房垣,颜色陈旧。刘盈阖上车窗帘,学母亲用指甲扣着车案,忽听得一声声微弱的声音“叮”,“叮”,和着身下车轮滚动的节奏,传入耳中。
刘盈闭目仔细倾听。
马儿嘶鸣声,马蹄踏踏声,车夫挥鞭声,车轮轧过黄土路的吱吱咯咯声,随行侍卫从人的小声交谈声,经过村庄的**鸣狗吠声……在这种种琐碎没有规则的声音中,那微弱的“叮”,“叮”敲撞虽微小,却似乎是从他最近身的地方传来,渐渐凸显,最终竟大如擂鼓,仿佛敲在他的耳边。
他侧身,看着马车夹壁,静默了一会儿,刷的一声拉开。
一双像猫儿一样闪闪发亮微带惊慌的眼睛诧然望他。
十二-十三:玉撞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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