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王大吹终于可以出院了。
在用地排车拉着王大吹回去的半道上,韩家栋突然意识到在工地养伤会有诸多不便,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大吹,反正泰城轧钢厂经常来车,我看你干脆回老家养病吧。”
静静地躺在车子上的王大吹,难为情地回答:“虎哥,我能在别人面前瞎说,可对你我只能说老实话。我家的实际情况,比我在大伙儿面前吹的,那可是差老鼻子去啦。我哪里有啥子当公安局长的亲舅。我倒是见过那个局长一面,可他不过是俺老娘家的一个邻居。再说了,我两个哥哥早就分家单过,家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老爹;俺爹除了拾掇拾掇那点庄稼地,有时间就捡破烂换点零花。我早想了不知多少遍,我要是这个样子回去,还不把他老人家急疯啊。虎哥,你对我的好,我两个亲哥也做不到。如果我王宏祥有一天给忘了,那就‘天打五雷轰’。”
“工地上条件忒差,我是怕耽误你养病。”韩家栋满头大汗,边走边说。“咱俩家离得那么远,还能碰到一块儿,这就是人家说得缘分。你也不用骂誓,咱都好好相处就是了。”
“虎哥,‘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以前见了那些断胳膊折腿的,就怀疑他们咋能受得了。等事儿摊到自己头上,也就觉得没啥了不起。你放心,不管受多少罪,我都能挺得过去,更别说还有你啦。”
听了王大吹的这番话,韩家栋更加感到和他脾气相投。
从此,韩家栋除了按时上下工,还自觉自愿地继续照顾王大吹。王大吹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地铺上翻看韩家栋的那些破烂小说,有时则让韩家栋抱到外面坐上一会。天气已变得闷热无比,尤其是在这样低矮潮湿的工棚里,感觉就像在蒸笼里一样,一动就是一身汗。韩家栋除了天天给王大吹端水送饭,到时就背着他去厕所解手,还经常帮着他把身上的臭汗擦洗干净。韩家栋见王大吹在厕所蹲着解大手总是疼得他呲牙咧嘴,他便参考在医院里见过的坐便器,画了张图样,让木工组的工友帮着做了一个特殊的台架,到时让他直接坐在上面方便。
这天,王大吹正躺在地铺上胡思乱想,满头长发的“长毛狗”吹着口哨走了进来,递给他公司的一纸决定:他属违章卸车,负主要责任,承担一半医疗费用,养病期间每月只发二十块钱的生活费。
这种对王大吹不近情理的处理意见,既完全出乎当事人的意料,也让韩家栋和工友们感到不好理解。窝囊,实在窝囊。王大吹吃午饭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叨念。
韩家栋下午中途照例回来看望王大吹。王大吹犹豫了一会,才对他央求道:“虎哥,有错我承认——应该站在一边打开后厢板,我在泰城的时候就知道。可处理得也忒重了,与我原来想象的真是差老鼻子远啦。你是不是替我找蓝经理说说,最好能照顾一点。我明白,这事儿也忒难为你。”
韩家栋看着愁眉不展的王大吹,信心不足地说:“我去试试看看,不过没点把握。”说完便出去了。
韩家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来到蓝天银的办公室。等他说明了来意,蓝天银板着脸发出了警告:“家栋,你别和他们瞎搀和。集体研究好的事情,哪能说变就变!”
“大伙儿都觉得处理得忒重。”韩家栋争辩了一句。
“这样的事儿也就是放在咱国营企业,要放在个体户哪里,别说给他这么多医疗费生活费啦,我看早就一脚踢出去啦。”
“二哥,撇家舍业来到这里,都不容易,你也该替大伙儿想想。”韩家栋又争辩了一句。
“都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我这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大伙儿负责,同样是对他王宏祥负责。不让他觉着点疼,他以后能接受教训?能起到对大家的教育作用?还想教训我,你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干,你就在这里安分守己地干;不愿干,走人,别在这里给我添乱。”蓝天银怒气冲冲地对着韩家栋大声吼道。
韩家栋这次又是一头撞在了舅子哥这堵结实无比的厚墙上,别说一鼻子灰,简直把整个鼻子全给蹭没了,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虎哥,不行就拉倒,你可别放在心上。”王大吹见韩家栋铁青着脸,猜到他肯定碰了钉子,没等他开口,就抢先说道。
“这个狗×的,啥东西,老蓝家咋出了这么个孬种。大吹,我下定决心了,等你伤一好,我就挪窑子,可不能老在这儿给他当出气筒。”韩家栋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虎哥,你消消气。为了我,让你们兄弟红了脸,真不好意思。你家嫂子那么好,看来他姊妹俩真是差老鼻子远啦。”王大吹深表歉意。
“你不知道,这个熊东西早就对我有成见。——你歇着,我干活去了。”韩家栋说完,闷闷不乐地回去继续上工。
在韩家栋的悉心照料下,王大吹恢复得很快,不久便能不用双拐,自己挪扎着到处走动了。
韩家栋见王大吹眼看就能彻底康复,也加快步伐,紧锣密鼓准备改换门庭。可是,蓝天秀不期而至的一封信,又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并没有按照蓝天秀的一再嘱咐,安心工作,不用牵挂,而是急忙去请了假,又把王大吹交代给高胜奎,连夜坐上火车,心急如焚地往家里赶去。
看见提着大包小包的丈夫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蓝天秀感动得泪流满面。韩家栋本想埋怨韩母两句,可见她一个劲地责怪自己“糊涂”,他不仅于心不忍,把到了嘴边上的“臭话”又咽了回去,并且反过来安慰她,让她千万不要自责,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原来,蓝天秀忙完麦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好好歇一歇的时候,不幸却突然降临到她的身上:她毫无前兆地突然感到小腹一阵疼痛,随之从下体排出了一只血肉模糊的肉团——她小产了。
焦急的韩母立即打发韩振纲去香水湾的蓝家送了信。
钱彩凤见来了个男爷们,也不好先多打听,便默不作声地皱着眉头换了换身上的衣服,从家里拿上了几样现成的滋补品,接着坐在韩振纲自行车的后架上,来到韩家。一见院子里东墙根里摆放整齐的崭新麦秸个子,就知道韩家的麦子早已颗粒归仓,猜测大女儿肯定是因为干活累着了,才把孩子弄掉了;又见躺在床上的女儿又黑又瘦,她不由得怒火中烧,对着身边的亲家母就发了火:“我说表嫂子,不是我埋怨你,他们男爷们不懂,你还不懂?不知恁家的麦子要紧,还是人要紧。俺闺女在家的时候,那可是人人稀罕的灵芝草;现在可倒好,成了没人稀罕的烂柴火。”
“唉——她表婶子,都怪我,都怪我糊涂。”韩母赶紧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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