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翠丽哭够了,决定向吴家兴师问罪。她站起来指着如丧考妣的新任鳏夫的鼻子便破口大骂:“吴大嘴,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说,你到底为啥把俺妹妹给逼死啦?”
“我、我天天当菩萨供都不行,哪里还敢欺负她?!”大软蛋吴大嘴一边慢慢直起身来,一边哀声哀气地辩解。他接着解释,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好好的;她走了大半天,他们全家正和几个近支在屋里商量明天怎样组织去奔丧,就有人来报信,说看见她跳井了;他们就慌忙去把她打捞上来。
然而,吴大嘴心里比谁都清楚,别看他吴家一直把韩翠玲待若上宾,可归根结底,她从心里并不喜欢他,和他吴大嘴生活在一起痛不欲生才是她厌世的真正原因。因此,他既不好犯傻把妻子自杀的责任全部兜起来,可也不忍心是非不分地归咎于他人,便只好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白。
“啊——呸!你说得倒轻巧!让你这么一说,她是自己恣死的?!”韩翠丽不依不饶,一跳老高地叫喊道。
“他三表姐,咱说良心话,俺要是对他嫂子有半点慢待,那就‘天打五雷轰’。出了这样的事儿,谁都不好受。人都没了,咱就互相多担待点吧。”赵兰香在屋里刚给两位支书冲好水,就慌忙跑出来准备劝慰劝慰几个极其悲怆的女客。一见大儿子遭到亲姨子的谩骂,顿感天大的冤枉。可她虽然心生不平,但也怕把局面搞僵——不论怎么说,毕竟是人家的一朵鲜花毁在了她吴家。
正在这时候,李支书从屋里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既威严又不失亲切地招呼韩翠丽过去看样东西,等看完了,想打想罚就随她的便。他说着把手里一张巴掌大的白纸片伸手递了过来。韩翠丽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哥哥:
咱娘走了,我也该走了。我不怪你,谁让咱家这么穷呢。吴家对我很好,是我对不起吴家。
妹妹翠玲绝笔
她认出是妹妹韩翠玲的笔迹,顿时张口结舌,再也无话可说。
两位极富政治头脑和超人智慧的村支书,经过反复而友好的协商,本着互慰互谅和一定把坏事也要办好的原则,最后定下了处理韩翠玲丧事的意见:吴家根据情况自行办理,其规格和方式,韩家完全尊重吴家的意见,不予干涉。
当天下午,从火葬厂发来的运尸车把韩家母女的尸体一块儿运走了。母女二人同车被运往火葬厂,闻所未闻,人们听说后无不动容。
第二天,韩家栋依然音信全无,韩明山遂决定推迟一天发丧。
第三天一早,通过与蓝天银再次联系得知,仍然没有打听到韩家栋的下落,韩明山只好决定当天下午为韩母送葬。
一次次地出门迎客,一遍遍地领着哭丧的队伍到村外泼汤,一桌不落地到招待来宾的酒席前谢客,早已把披麻戴孝代替孝子行礼的蓝天秀的膝盖磨破,把腰累得直不起来,把腿累得又酸又疼。韩家姐妹和几个老妈子见她又累又热,就连一旦坐下想站起来都十分吃力,都心疼不已,纷纷劝她能免的礼就免了吧,都能理解,没人怪罪。可她执意不从,声称即使再苦再累,也不能失礼丢了人。
葬礼准时开始。
蓝天秀头顶白色孝帽,身披白色拖地孝衣,身后拖着长长的麻绳,使劲弯着腰弓着背,手拄着贴满梳齿状白纸条的柳树棍哀杖,在徐芳和一位本家姐姐一边一只胳膊的搀扶下,跟在演奏着哀伤而悲切曲调的吹鼓手们的后面,领着飘荡着数十挂红蓝铭旌的送葬队伍,一路嚎哭,沿着村里最宽敞的一条南北大街,在一街筒子村民的观望下,浩浩荡荡地开向村子的西南头。
走在队伍中的高胜利,一只手攥着一挂红铭旌,一只手托着裁剪得过长孝衣的前摆,嘴里嘀咕道“这就是外出发财的好处,连亲娘死了也赶不回来”,而跟他并排走在一起的三连襟刘四宝随声附和道“言之有理,我看他舅回来咋个交代”。
走到地方,蓝天秀被扶着踏上了早就放好的条凳。等哀切的吹奏声骤然一停,她便朝西南方向仰起头可着喉咙大声喊道“娘呀,往西南的路敞亮,您老人家走好。娘呀——”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分明因为真正孝子的无奈缺位而平添了几分悲怆。喊完,她就势一蹬,把条凳蹬翻在地,她人也在一直架着她胳膊的两人用力搀扶下趔趄了几趔趄,终于稳住身子站在了地上。
好似一条白色长龙的队伍,重新调过头来,往回走到大街的当中,齐刷刷地跪伏在安放着韩母大幅遗像和摆满各式贡品的祭桌前。
随着站在祭桌一边的司仪韩明水凝涩而略带沙哑的“祭奠开始,孝子近前”喊声响起,蓝天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小声抽泣着,一边缓缓来到祭桌前。她先双手抱拳作完揖,然后慢慢双膝跪在由一床叠起来的褥子充当的垫子上,直起腰来,双手从右边的执事手里接过一炷刚刚点燃的香,在身前由上到下划了一个大而优美的圆弧后递给韩明水。等韩明水把香插进祭桌上的香炉里,她又从右边执事的手里接过一盅白酒,同样在身前划了一个大而优美的圆弧后双手递给韩明秀。等韩明水把酒盅在祭桌上摆好,她一边哭诉着韩母的种种美德一边把头使劲磕在垫子上。等磕完三个响头,她站起身来后退一步,作完揖,重又跪了下去……
一个女人戴着只有男人家才能戴的孝帽,替自己的丈夫为故去的老人行礼送终,在这偏僻的山村绝无仅有。此时蓝天秀的表现,无疑深深触动了所有在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老妈子就站在祭桌旁边,一边挥舞着手里的蒲扇取凉,一边哽咽着叨念,“唉,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一根独苗,到头来连个面也没见上,也真难为了这个小媳妇……”。
在“孝子”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跪在旁边随时准备谢客之后,葬礼进入了重头戏——围观的人们无不盼望着随后的几个女婿个个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也好不枉被毒辣的太阳暴晒一回。
一向老成持重的大女婿胡大年,动作标准,叩拜到位,其悲伤程度表现得恰如其分,得到所有观众的一致好评。
等胡大年行完大礼站起身来,司仪看着一张白纸大声喊道,“谢红石沟的胡大年先生铭旌一挂、吊礼五十、祭品一桌……”。跪伏在旁边的蓝天秀急忙磕头谢客。
下边轮到二女婿高胜利粉墨登场。由于初次见识如此宏大而庄严的场面,他尽管昨天曾在家里偷偷请明白人指导演练了好多遍,但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实战,还是紧张得难以自制地浑身哆嗦起来。只见他半截孝衣前摆掖在腰里,轻飘飘地往前一站,不由自主地扯起又肥又长的孝衣袖子把满脸的汗水一擦,身子一挺,双手合十往上一举,就在抬腿向前准备跪下去的时候,不承想一脚踩住了孝衣的前摆,他整个人一下歪倒在桌子跟前,引起满街人哄堂大笑。无地自容的祭拜人,自觉关键时刻掉链子,出了天大的洋相,一时骚得满脸通红,慌忙气急败坏地把踩在脚下的孝衣前摆往外一扯,爬起来就势跪在垫子上,继续进行下面的动作。平心而论,他虽然闹了大笑话,但后边的表现却足以让人称道。
三女婿刘四宝的表演虽然谈不上精彩,但也马马虎虎,完全说得过去。
知道该昨天才送走亡妻的最小女婿出场了,围观的人们一阵骚动,连那些好不容易才抢到树荫凉的人也不顾烈日的灼晒,无不尽量往前靠一靠,想听得清楚看得真切一点。
终于,吴有才身着一袭肥大的孝衣,头上孝帽的上顶耷拉在一边,咧着一张出奇的大嘴,抽搐着一张变了形的胖脸,从队伍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并没有按照早已实行了多少年的规定来,而是像装满粮食的麻袋突然歪倒在地,“噗通”趴在垫子前面,开始嚎啕大哭。“俺——的——娘,俺——的亲——娘,您老人家驾鹤西去了——您最小的闺女也弃我而去了——让苦命的吴某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俺——的——娘,俺——的亲——娘……”一个大老爷们活像一团白石灰泥瘫在地上,哭得如此胆肝欲裂,尽管个别地方用词过于诙谐,不够严肃,但还是让那些看在眼里听进耳朵里的老妈子、大姑娘和小媳妇,就连好多轻易不落泪的庄稼汉,也都跟着一块搓眼抹泪。
一直愣愣地站在一边的司仪见来宾哭得一塌糊涂,迟迟不肯爬起来,根本没有继续完成后面既定程序的意思,终于当机立断,招呼高胜利和刘四宝把他用力架起来直接送回队伍里,接着看着那张白纸喊道,“谢吴家庄的吴有才先生铭旌一挂、吊礼五十、祭品一桌……”。
等蓝天秀磕头谢完吴先生,后面有来宾紧接着自觉地走向前去……
祭奠结束,太阳已经西斜。
终于完成使命的祭桌被人挪走,蓝天秀双手捧着底上钻好孔的老盆,默默地站在安放在椅子上被一块黑布覆盖的骨灰盒前,听见司仪长长地一声“起——棺”,遂双手举起老盆朝地上早已放置好的石头上摔下去。随着“嘭”地一声碎盆碴子散落一地,哭叫声和吹奏声顿时重新在大街上回荡起来。蓝天秀接着跟在抱起骨灰盒的韩振纲后面,带领着又渴又累,个个孝衣被汗水浸透的送葬队伍,往韩氏墓地逶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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