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如此说了一遍,燕西虽觉得她言重一点,然而是很在理的话,只是默然微笑。在他这样默然微笑的时候,眼光不觉望到清秋面上,清秋已是低了头,只看那两脚交叉的鞋尖,不将脸色正对着燕西,慢慢地呆定着。燕西一伸手,摸着清秋的脸道:“你果然是消瘦得多了,应该找位大夫瞧瞧才好。”清秋把头一偏,笑道:“你不要动手罢,摸得人怪痒痒的。”燕西执着她一只手,拉到怀里,用手慢慢地摸着。清秋要想将胳膊抽回去,抬着头看看燕西的颜色,只把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将胳膊拉得很直。燕西又伸了手,将一个指头,在清秋脸上扒了一扒,笑道:“你为了前天的事,还和我生气吗?”清秋道:“我根本上就不敢生气,是你要和我过不去。你既是不生气,我有什么气可生呢?我不过病了,打不起精神来罢了。”燕西道:“你这话我不信,你既是打不起精神来,为什么刚才和我说话有头有尾,说了一大堆?”清秋道:“要是不能说话,我也好了,你也好了。现在偶然患病,何至于弄到不能说话哩?”燕西道:“你起来,我倒要躺躺了,早上既是冒着雨,跑了这大半天,昨晚上又没有睡得好。”清秋听他昨晚上这句话,正想问她昨晚在哪里睡的。忽然一想,彼此发生了好几天的暗潮,现在刚有一点转机,又来挑拨他的痛处,他当然是不好回答。回答不出来,会闹成什么一个局面呢?如此想着,就把话来忍住。燕西便问道:“看你这样子有什么话要说,又忍回去了。是不是?”清秋道:“可不是!我看你的衣服上,有几点油渍,不免注意起来。只这一转念头,可就把要说的话忘了。”燕西倒信以为实,站起来,伸了一伸懒腰,和衣倒在床上睡了。不多大的工夫,他就睡得很酣了。李妈进来看见,笑道:“床上不离人,少奶奶起来,七爷倒又睡下了。他早上回家,两边脸腮上红红的,好象熬了夜似的,怪不得他要睡。”清秋道:“他大概是打牌了。”李妈却淡淡地一笑,不没什么走了,清秋靠着沙发,只管望了床上,只见燕西睡得软绵绵的,身子也不曾动上一动,因对他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长气。
燕西一睡,直睡到天色快黑方才醒过来。阴雨的天,屋子里格外容易黑暗,早已亮上了电灯。燕西一个翻身,向着外道:“什么时候了?天没亮你就起来了。”清秋道:“你这人真糊涂!你是什么时候睡的,大概你就忘了。”燕西忽然省悟,笑着坐了起来,自向浴室里去洗脸。只见长椅上放了一套小衣,澡盆边挂的铁丝络子里,又添了一块完整的卫生皂。燕西便道:“这为什么?还预备我洗澡吗?”清秋道:“今天晚上,我原打算你应该要洗个澡才好,不然,也不舒服的。衣是我预备好了的,洗了换上罢。”燕西想不洗,经她一提,倒真觉得身上有些不爽。将热水汽管子一扭,只见水带着一股热气,直射出来。今天汽水烧得正热,更引起人的洗澡兴趣。这也就不作声,放了一盆热水,洗了一个澡。洗澡起来之后,刚换上小衣,清秋慢慢地推着那扇小门,隔了门笑问道:“起来了吗?”燕西道:“唉!进来罢。怕什么?我早换好衣服了。”清秋听说,便托了两双丝袜,一双棉袜,笑着放到长椅上。燕西笑道:“为什么拿了许多袜子来?”清秋道:“我知道你愿意要穿哪一种的?”说着话,清秋便伸手要将燕西换下来的衣袜,清理在一处。燕西连忙上前拦住道:“晚上还理它作什么?”说着,两手一齐抱了,向澡盆里一扔。清秋在旁看到,要拦阻已来不及,只是对燕西微笑了一笑,也就算了。燕西穿好衣服,出了浴室,搭讪着将桌上的小金钟,看了一看,便道:“不早了,我们应该到妈那儿吃饭去了吧?”清秋道:“你看我坐起来了吗?我一身都是病呢,还想吃饭吗?”燕西道:“刚才我问你,你只说是没精神,不承认有病。现在你又说一身都是病?”清秋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害病是不肯铺张的。”燕西道:“你既是有病,刚才为什么给我拿这样拿那样呢?”清秋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对他一笑。燕西远远地站着,见清秋侧着身子斜伏在沙发上,一只手只管去抚摩靠枕上的绣花,似乎有心事说不出来,故意低了头。燕西凝神望着她一会,因笑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但是你有点误会。十二点钟以后,我再对你说。”清秋道:“你不要胡猜,我并没有什么误会。不过我自己爱干净,因之也愿意你干净,所以逼你洗个澡,别的事情,我是不管的。”燕西道:“得啦!这话说过去,可以不提了。我们一路吃饭去罢。你就是不吃饭,下雨的天,大家坐在一处,谈谈也好,不强似你一个人在这里纳闷。”清秋摇了一摇头道:“不是吃不吃的问题,我简直坐不住,你让我在屋子里清静一会子,比让我去吃饭强得多。”
燕西一人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吃饭,只见金太太和梅丽对面而坐,已经在吃了。梅丽道:“清秋姐早派人来告诉了,不吃饭的,倒不料你这匹野马,今天回来了。”燕西笑道:“妈还没有说,你倒先引起来?”说着,也就坐下来吃饭。金太太道:“你媳妇不舒服,你也该去找大夫来给她瞧瞧。你就是公忙,分不开身来,也可以对我说一声,她有几天不曾吃饭了。”燕西道:“不是我不找大夫,她对我还瞒着,说没有病呢。看也是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来。”金太太将一只长银匙,正舀着火腿冬瓜汤,听了这话,慢慢地呷着,先望了一望梅丽,将汤喝完,手持着筷子,然后望着燕西道:“我看她那种神情,不要不是病吧?你这昏天黑地的浑小子,什么也不懂的,你问问她看吧。要是呢?可就要小心了。她是太年轻了,而且又住在那个偏僻的小院子里,我照应不着她。”梅丽笑道:“妈这是什么话,既不是病,又要去问问她。”金太太瞪了她一眼,又笑骂道:“作姑娘的人,别管这些闲事。”梅丽索性放下手上的筷子,站起来鼓着掌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七哥,恭喜你啊!”金太太鼓着嘴又瞪了她一眼。梅丽道:“别瞪我,瞪我也不行,谁让你当着我的面说着呢?”金太太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因道:“你这孩子,真是淘气,越是不让你说,你是越说得厉害,你这脾气几时改?”燕西道:“梅丽真是有些小孩子脾气。”梅丽道:“你娶了媳妇几天,这又要算是大人,说人家是小孩子。”燕西笑着正待说什么,梅丽将筷子碗一放,说道:“你别说,我想起一桩事情来了。”说罢,她就向屋外一跑。燕西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心事?且不理会,看她拿什么东西来?不一会工夫,只见梅丽拿着几个洋式信封进来,向燕西一扬道:“你瞧这个。明天有一餐西餐吃了。”燕西拿过来看时,却是吴蔼芳下的帖子,请明日中午在西来饭店会餐,数一数帖子,共有八封,自己的兄弟妯娌姐妹们都请全了。有一人一张帖子,有两人共一张帖子的。燕西道:“怪不得你饭也不要吃,就跑去拿来了,原来是吴二小姐这样大大地破钞,要请我们一家人。无缘无故这样大大的请客,是什么用意呢?”梅丽道:“我也觉得奇怪。我把请帖留着,还没有给她分散呢。我原是打算吃完了饭拿去问大嫂的。”燕西道:“你去问她,她也和我们一样地不知道。帖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该问一问下帖子的人就好了。”梅丽道:“是下午五点才送来的,送的人,送来了还在这里等着人家问他吗?要问也来不及了。”金太太道:“你们真是爱讨论,人家请你们吃一餐饭,也很平常,有什么可研究的?”燕西道:“并不是我们爱讨论,可是这西来饭店,不是平常的局面,她在这地方请我们家这多人,总有一点意思的。”他说着,觉得这事很有味,吃完了饭,马上就拿着帖子去问润之和敏之。润之道:“这也无所谓,她和我们家里人常在一处玩的,我们虽不能个个都做过东,大概做过东的也不少。她那样大方的人,当然要还礼。还礼的时候,索性将我们都请到,省去还礼的痕迹,这正是她玩手段的地方。有什么不了解的呢?”燕西点点头道:“这倒有道理。五姐六姐都去吗?”润之道:“我们又没有什么大了不得事情的人,若不去,会得罪人的,那是自然要去的。”燕西见他们都答应去,自己更是要去的了。
到了次日,本也要拉着清秋同去的,清秋推了身上的病没有好,没有去。燕西却和润之、敏之、梅丽同坐一辆汽车到西来饭店去。一到饭店门口,只见停的汽车马车人力车却不在少数。只一下车,进饭店门,问着茶房吴小姐在哪里请客?茶房说是大厅。燕西对润之轻轻地笑道:“果然是大干。”润之瞪了他一眼,于是大家齐向大厅里来。一路进来,遇到的熟人却不少。大厅里那大餐桌子,摆成一个很大的半圈形,大厅两边小屋子里,衣香帽影,真有不少的人,而且有很多是不认识的。燕西姐妹们,找着许多熟人一块坐着,同时凤举、鹤荪、鹏振三人也来了。看看在场的人,似乎脸上都带有一层疑云,也不外是吴蔼芳何以大请其客的问题。这大厅两边小屋子里,人都坐满了,蔼芳却只在燕西这边招待,对过那边,也有男客,也有女客,她却不去。不过见着卫璧安在那里走来走去,似乎他也在招待的样子。他本来和蔼芳很好的,替蔼芳招待招待客,这也不足为奇,所以也不去注意。过了一会了,茶房按着铃,蔼芳就请大家入座。不料入座之后,蔼芳和卫璧安两个人,各占着桌子末端的一个主位。在座的人,不由得都吃了一惊,怎么会是这样的坐法呢?大家刚刚是落椅坐下,卫璧安敲着盘子当当响了几下,已站将起来。他脸上带着一点笑容,从从容容道:“各位朋友,今天光降,我们荣幸得很。可是今天光降的佳宾,或者是兄弟请的,或者是吴女士请的。在未入席之前,都只知道那个下帖子的一位主人翁,现在忽然两个主人翁,大家岂不要惊异吗?对不住,这正是我们弄点小小的玄虚,让诸位惊异一下子。那末,譬之读一首很有趣味的诗,不是读完了就算了事,还要留着永久给诸位一种回忆的呢。”说到这里,卫璧安脸上的笑容格外深了。他道:“但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引得大家感到趣味呢?就是引了大家今日在座一笑而已吗?那又显得太简单了。现在我说出来,要诸位大大地惊异一下子,就是我和吴女士请大家来喝一杯不成敬意的喜酒,我们现在订婚了。不但是订婚了,我们现在就结婚了。不但是结婚了,我们在席散之后,就到杭州度蜜月去了。”这几句话说完,在席的人,早是发了狂一般,哗啦哗啦鼓起掌来。等大家这一阵潮涌的鼓掌声过去了,卫璧安道:“我对于吃饭中间来演说,却不大赞成。因为一来大家只听不吃,把菜等凉了。只吃不听,却又教演说的人感觉不便。所以我今天演说,在吃饭之前,以免去上面所说的不妥之点。今天来的许多朋友,能给我们一个指教,我们是非常的欢迎的。”说毕,他就坐下去了。在座的人听了他报告已经结婚,已经是忍不住,等着要演说完了,现在他自己欢迎人家演说,人家岂有不从之理?早有两三个人同时站立起来,抢着演说。在座的人,看见这种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于是三人之中,推了一个先说。那人道:“我们又要玩那老套子的文章了。卫先生吴女士既然是有这种惊人之举动,这就叫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功。这种非常之事的经过,是值得一听的,我们非吴女士报告不可!”卫璧安对于这个要求,总觉得有点不好依允,正自踌躇着,吴蔼芳却敲了两下盘子站将起来。新娘演说,真是不容易多见的事,所以在座的来宾,一见之下,应当如何狂热?早是机关枪似的,有一阵猛烈的鼓掌。这一阵掌声过去,蔼芳便道:“这恋爱的事情,本是神秘的,就是个中人对于爱情何以会发生?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惟其是这样神秘,就没有言语可以形容,若是可以形容出来,就很平常了。这事要说,也未尝不能统括地说两句,就是我们原不认识,由一个机会认识了,于是成了朋友。成了朋友之后,彼此因为志同道合,我们就上了爱情之路,结果是结婚。”说毕,便坐下去了。这时大家不是鼓掌,却是哄天哄地地说话,都道:“那不行,那不行,这完全是敷衍来宾的,得重新说一遍详详细细的。”
大家闹了一阵了,蔼芳又站起来道:“我还有真正的几句话,未曾报告诸位,现在要说一说。我们结婚之前,所以不通知诸位好友,不光是象璧安君所说,让大家惊异一下子,实在是为减省这些无谓的应酬起见。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既是要减省这些无谓的应酬,为什么我们又要请酒呢?这就因为度蜜月以后,也就要出洋,当然要和大家许久不见面的,所以我们借这个机会,来谈一谈。”大家听她说到这里,却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蔼芳又道:“惟其如此,我们在一处聚餐的时候,却是很匆促。很想聚餐之后,还照几张像。照像之后,我们还要回去料理铺盖行李,这时间实在怕分配不开来了。若是诸位真要我们报告恋爱的经过,我们就在蜜月里头,用笔记下来,将来印出若干份来,报告诸位罢。我们还很欢迎大家给我们一个批评呢。”大家一听吴蔼芳如此说了,就不应再为勉强,只得算了。临时有几个人起来演说,恭维了吴卫二人几句。后来在场的孟继祖,却笑嘻嘻地站起来演说道:“兄弟今天所恭贺新人的话,前面几位先生都说了,我用不着再来赞上几句。我所要说的,就是吴女士说的,得了一个机会和卫先生认识,这是事实,而且兄弟也曾参与那个机会。不但兄弟参与了那个机会,在场的诸位先生们女士们,大概曾
说这话的人,原是无心,可是他误打误撞,这几句话,真的射中两人的心坎了。这其中第一个听了不安的,便是谢玉树。他心想,我的心事,小卫是知道的,他的嘴一不稳,我这事,就很容易传到别人耳朵里去的,大概孟继祖这话,不能平空捏造,必定有所本。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就不免向对过那排座位上的梅丽看去。梅丽听孟继祖演说时,她也想着,这个促狭鬼在那里瞎诌了这一篇演说?到这里来拿人开玩笑。那天当傧相的,除了卫璧安,还有个谢玉树,论起人才来,他不见得不如小卫,不知道有了爱人没有?若没有爱人,在那天,倒是不少的人注意他,他要找个对手,那天果然他是一个机会。他有两次和我碰见的,倒不免有些姑娘调儿,见人脸先红了。心里想着时,目光也不免向对面看来。两个有心的人,不先不后,目光却碰个正着。梅丽倒不十分为意,谢玉树却是先扎了一针麻醉剂一般,不由得身上酥麻一阵。现在用的是一碗汤,于是只管低了头,将长柄的勺子,不住地舀着汤喝。梅丽早知道他这个人是最善于害臊的,见他如此,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润之和梅丽紧邻坐着的,因轻轻地问道:“你笑什么?我看到谢玉树向我们这边望着来的呢。”梅丽笑道:“我笑他,既是偷着看人,又怕人家看着他,真是作贼的心虚。我就不信这位卫先生和他也一样的,怎么现在就改变了?”润之笑道:“小卫果然是比从前开敞多了。你要知道这种开敞,是蔼芳陶融出来的。若是小谢也有人去陶融他,我想不难做到小卫这种地步的。”梅丽也不再说什么,就笑了一笑。
西餐到了上咖啡,大家就纷纷离座,卫璧安和蔼芳两人便在一处走着,和大家周旋完了,他两人就双双出门,同坐一辆汽车而去。这饭店里的男女来宾,自有吴卫几个友人招待,燕西见主人翁一去,也就无须再在这里盘桓,就和妹妹们一块儿出门。刚走到大厅门口,恰好和谢玉树顶头相遇,便笑道:“小谢,你今天作何感想呢?”谢玉树一见他身后站立着三位小姐们,这却不可胡开玩笑,便含着微笑点点头道:“这件事情,大概你出于意料以外吧?照说,他们是不应该瞒着你的。可是他是不得已。因为你这人太随便了,一高兴起来,你对人一说,他们所谓要让人惊异一下子的,就成了泡影了。”说着,敏之们都笑了。燕西道:“都认识吗?要不要介绍一下子?”谢玉树连连点头道:“都认识的,都认识的。”正说着话,孟继祖也走过来了。他和金家是世交,小姐们自是都认识的。因之他就比较放肆些,就拍着谢玉树的肩膀道:“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对于我有什么批评呢?很对的吧?”谢玉树见了梅丽,不免就有点心神不定。孟继祖竟把这话直说出来,他大窘之下,红着脸只说了四个字:“别开玩笑。”梅丽见他们说笑,站在两个姐姐后面,也是微笑。燕西上前一步握着谢玉树的手道:“你好久不到我那里去玩了。我很想跟你学英语,你能不能常到舍下去谈谈?谢玉树道:“我是极愿去的,可是不容易会着你,可记得正月里那一次吗?在你书房里,整整等六个钟头,真把我腻个够。”他一提这话,梅丽倒记起了,那次是无意中碰见过他的。正自想着,润之忽然一牵手道:“走哇,你还要等谁呢?”梅丽一抬头,只见燕西已走到门边,连忙笑着走了。手正一开门,想起来了,手里原捏着一块印花印度绸手绢,现在哪里去了?回头一看,只见落在原站之处的地板上,所幸发觉得早,还不曾被人拾了去。就回身来,要去拾那手绢。但是她发觉之时,恰好谢玉树也发觉了,他站得近,已是俯了身子拾将起来。梅丽一见,倒怔住了,怎样开口索还呢?谢玉树拾了手绢,心里先一喜,一抬头见梅丽站在一边看着,就一点不考虑,将手绢递给她,心里原想说句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就只笑着点了一个头。梅丽接过手绢,道了一声劳驾。见燕西等已出门,便赶上来。梅丽退到门外,润之道:“你都出来了,又跑回去作什么?倒让我们在这里先等你。”梅丽道:“我手绢丢了,也不应当回去找吗?”润之道:“你的手绢,不是拿在手上的吗?”梅丽笑道:“是倒是拿在手上的。我可不知道怎么样会丢了?现在倒是寻着了。”润之道:“大厅里那末些个人,都没有看见吗?”梅丽一红脸道:“我又没走远,就是人家看见,谁又敢捡呢?”润之本是随便问的一句话,她既能答复出来,哪里还会注意?于是大家坐上汽车回家。
到了家里,梅丽早跑到金太太那里去告诉了,回头又到佩芳屋子里去,问佩芳可知道一点?佩芳道:“我若知道,就是事先守秘密,今天我也会怂恿你们多去几个人了。”梅丽道:“你和二嫂不去,那是当然的,玉芬姐好好的人,为什么不去呢?”佩芳道:“这个我知道。这几天她为了做公债,魂不守舍,连吃一餐饭的工夫,都不敢离电话,她哪有心思去赴不相干的宴会?”梅丽道:“她从前挣了一笔钱,不是不干了吗?”佩芳道:“挣钱的买卖,哪有干了不再干的?这一回,她是邀了一班在行的人干,自信很有把握。不料这几天,她可是越做越赔,听说赔了两三万了。好在是团体的,她或者还摊不上多少钱。”梅丽道:“怪不得,我今天和三哥说话,他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佩芳道:“你又胡扯了。玉芬做公债和鹏振并不合股,她蚀了本,与鹏振什么相干?”梅丽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嫂公债做蚀了本,三哥有不碰钉子的吗?大概见着面,三嫂就要给他颜色看,钉子碰多了,他……”还不曾说下去,只听着院子里有人叫着梅丽梅丽,这正是鹏振的声音。梅丽向佩芳伸了一个舌头,走到玻璃窗边,将窗纱掀起一只角,向外看了一看,只见鹏振站在走廊上,靠了一个柱子,向里边望着,象是等自己出去的样子。因此放下窗纱,微笑着不作声。鹏振道:“你尽管说我,我不管的。我有两句话对你说,你出来。”梅丽躲不及了,走出房来,站在走廊这头,笑嘻嘻地向鹏振一鞠躬,笑道:“得!我正式给你道歉,这还不行吗?”鹏振笑道:“没有出息的东西,背后说人,见了面就鞠躬。别走,别走,我真有话说。”
梅丽已走到走廊月亮门边,见他如此,慢吞吞将手摸着栏干一步一步走来。鹏振笑道:“我的事没有关系,可是你三嫂作公债亏了,你别嚷说,若是让父亲知道了,是不赞成的。知道与我不相干,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我私下积蓄了多少私款呢。”梅丽笑道:“就是为了这个吗?这也无所谓,我不告诉人就是了。”说到这里,脸色便正了一正道:“三哥,我有一句话得说明,我心里虽然搁不住事,可是不关紧要的事我才说。嫂嫂们的行动,我向来不敢过问,更是不会胡说。况且我自己很知道我自己的身分,我是个庶……”鹏振不等她说完,就笑道:“得了,得了,我也不过是谨慎之意,何曾说你搬什么是非。”说着话时,早在腰里掏出皮夹子来,在皮夹子里,拿了一张电影票,向梅丽手上一塞道:“得!我道歉,请你瞧电影。”梅丽笑道:“瞧你这前倨而后恭。”拿了电影票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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