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意晟反应很快,大步一跨,整个人像山一般挡在她的面前,软言相劝:“你又要逃避吗?你逃了六年了,你告诉我,逃避有用吗?不过是让大家各自痛苦了六年,现在又回到了原点。”
林朝澍仍是说不出话,与其说她被关意晟惊世骇俗的想法吓到,不如说她被自己的轻易动摇震撼得心慌意乱。此刻的关意晟在她眼里就是一杯香醇的毒酒,是英俊迷人的撒旦,洒下诱惑的大网,她害怕只要再多留一秒,就会全面失守,因而整个人就像无头苍蝇一般,不管有没有缝隙便要强行闯过去。关意晟见她这幅模样,伸出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把她反扣在自己怀里,任她怎么挣扎就是不放手。
男人一旦用起蛮力来,女人根本不是对手。林朝澍挣扎得精疲力还是无法挣脱,又气又急,疲惫而难堪,最后默无声息地把脸埋进了双掌间。关意晟见她不再挣扎,渐渐松了气力,整个人转到她面前去,却见到源源不断的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脸颊旁的头发,袖口的布料,都被沾湿,黏在她的皮肤上。关意晟一声叹息,心头的疼痛难以遏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红着眼把她抱紧。他知道她的顾忌,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所感受的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无二。然而,即便心知肚明,他也别无选择,只能自私地抱紧,不要放开。
“你疯了…疯了…真疯了…”关意晟听见怀中传来破碎的细语,满怀凄怆,无语相对。
“不行,真的,我做不到…”林朝澍不再挣扎,也不再流泪,空茫的眼越过关意晟的肩头,看见夕阳斜照里的北京,明媚动人,是温暖人间,而这间房,因为有了他与她,便与人间隔绝,成了一处黑暗yīn沉冰冷的极寒之地。“我真不该回来的…要逃,就应该逃得彻底。”
“你别想再走!这一次,如果你离开,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关意晟的语气温柔,却说着威胁的话。
“关意…你不要这样。你是我的…哥哥,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林朝澍喉中哽咽,“哥哥”那两字是硬生生地挤出来的。
“是。可是,有谁知道呢?你的父亲叫林立夏,你的妈妈叫高云清,他们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关意晟低头在林朝澍耳边轻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坚定。
“自欺欺人,能好过多久?”林朝澍抬头看向他,是质问,也是自问。
“我曾经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不就是一场恋爱,谁没失过恋,谁又真的过不去?所以,我去尝试新的关系,尝试不同的女人…你说得很对,自欺欺人,能好过多久?”关意晟看着她的眼睛,说得坦诚。
偏过头,林朝澍躲开他裸的眼神。
“在我心里,我只有关意群一个弟弟,没有妹妹。我和你之间的血缘关系,只有生物学上的意义。在社会关系上,感情关系上,我只把你当做我的女人,我女儿的妈妈。”
林朝澍听得愈加恐惧,心里鬼影憧憧,就快关不住。她猛地推开关意晟,仓惶说道:“但你就是我哥哥啊!你现在太不冷静,我没办法再跟你说下去了…”
关意晟满眼怜悯与疯狂,看着林朝澍的自困和挣扎。他一步步逼近她,抓紧了她的手臂,问她:“就算你从今往后都只叫我哥哥,难道还能抹去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他低头,突然在她唇上重重印下一个吻,倾轧辗转,兵锋锐利,强迫地开启了她的双唇,唇齿纠缠,相濡以沫,让林朝澍从最初的奋力抵抗到最终的失神迎合才缓缓地放开她的唇。关意晟盯着她的眼,问道:“你能忘记我这样吻过你?”说罢,也不等林朝澍回应,便一手捏住她的脖子,一手直接抚上她的一团柔软大力揉弄,冰冷的唇顺着她的下巴直落到胸前,一路吸吮。林朝澍懵住了,随即羞愤地挣扎不止,却被男人直接忽视。
关意晟在她的胸前狠狠一咬,抬起头,神色幽暗地说:“我还曾经这样碰过你。这些,你能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甚至还记得你时候的声音和表情。你让我把你当作妹妹?永远也不可能!”
“啪!”林朝澍抬手一记耳光,把关意晟打得偏过头去。她噙着泪,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不要再疯下去了!你清醒点儿!”
“清醒?清醒有什么用?反正无论怎样,我们两个人都已经爬不出这个地狱,与其两个人各自痛苦,还不如绑在一块儿。”关意晟眼眶通红,拖着林朝澍走到窗边,指着窗外蓝天白云高楼林立的世界,“你看看这个世界,这一刻和前一刻有什么区别?我们接不接吻,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就算我们,这个世界不会崩溃,地球不会停止转动。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能不能相爱,在不在一起,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干别人屁事儿!”
“可是我不愿意!”林朝澍甩开他的手,崩溃地低喊:“别人怎么想,这个世界会不会毁灭,我不关心!我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想每天都要跟自己拔河。我只想和女儿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你以为你可以吗?”关意晟冷冷一笑,“我妈要把林一一带回关家,你认为你能阻止她吗?没了女儿在身边,你还能继续过你所谓的平平淡淡的日子?”
林朝澍怔在原地,一阵一阵的寒意爬过胸口,找不到可以反驳关意晟的话,僵立无言。对林朝澍来说,她首先是母亲,其次才是女人,她可以放弃爱情,却不能放弃林一一。放弃爱情,不过是活得贫瘠,而放弃林一一,意味着放弃活下去的原因。
关意晟见她无言,神色凄惶不安,强忍着内心的不忍,再下一剂猛药:“如果,林一一在我的身边,你以为你又能走多远?”
林朝澍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她颤着声音问他:“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关意晟笑得古怪,他转头看向窗外,喉头上下翻滚,良久才说话:“我知道,只要我靠近一点点,都会让你很痛苦。我也想着,远远守着就好,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可是,你呢?白皓那么感人的表白,我都快要动心了,你接受了吗?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是爬不出这个地狱,还是其实并不是那么想走?”
“既然,林一一的身世曝光了,我们再也没有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既然,怎么样你都是痛苦的,我为什么还要顾忌那么多?”
在过去的人生之中,林朝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般,觉得自己被人看得通透,连一丝一毫的遮掩都没有,毫无防备地,被人掀开了所有的遮蔽,着,狼狈不堪。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离开,马上离开!
关意晟看着夺门而出的林朝澍的背影,一动也不动。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安静。
第47章世事茫茫难自料
“那么多的是非对错道德法则,到头来敌不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关意晟
关孟河晚上到家的时候,月光正皎洁,老宅屋里屋外已经静无人声。他刚刚在山顶一处月光下听禅,有古琴清音相伴,本来是为了涤尽尘埃,不料听到一半,却莫名其妙地心如乱麻,如坐针毡,勉强自己坐到最后,终是半点禅意都未得。
他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看到门下透着一丝光,推开一看,自己的妻子正穿着墨绿的丝绸睡袍坐在摇椅上翻着书。她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摘了眼镜,指了指旁边的座椅。若是无事,冯月华不会这么晚还等在他的房间,他心下一紧,也不想过多揣测,直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还记得高明的外甥女儿吗?她有一个女儿叫林一一,是小晟的孩子。”冯月华的语气很平静。
“确定吗?”关孟河一惊,收敛了心神,打起精神来,不露声色地看了眼冯月华的表情。
“我亲自看着取的样本…不会有错。既然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想要怎么样,我也不想管了。但是,我想要一一。找个时间,我们跟高明两口子吃个饭吧。”
冯月华的这番话让关孟河整个后背都渗出密密的细汗来,又觉得有什么拽着他的心从高处往下跳,他强自镇定,仍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冯月华见他脸色发白,还以为是被这意外的消息吓到了,知道他素来心脏有些小毛病,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不舒服?房间里有药吗?”
关孟河摆摆手,低声说:“给我倒杯热水吧。”
冯月华在吧台那儿扫了一眼,只有水和空杯,不多一物,关孟河这些年喜好内修,真是越来越清心寡欲了。她端了水过来,关孟河的脸色已经和缓了许多。
“你问过小晟的意思了吗?”关孟河喝了一口水,抬头问道。
“他?他让我少管他的‘私事’。”冯月华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这个孩子的确是越来越能干,但是,也越来越难说上一句话了…他想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只管孩子。”
“那你准备怎么跟高明他们说?”
“先摸摸他们的底,探探口风。到时候,万一小晟那边儿解决不了,要闹到明面上来,知道他们什么态度,我也好早点儿做准备。”
“非得要这个孩子吗?”关孟河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这是我的孙女,为什么不要?”冯月华见他一脸的凝重,似是并不完全赞同她的做法。
“这个孩子…到底不是在咱们身边儿养大的,你要是强要了过来,孩子不见得乐意。要是以后小晟结婚了,对方心里也不见得待见这个孩子。你要真喜欢孩子,以后也不是没有。”
冯月华静默了一阵,才说:”这个孩子得我的缘,我不想她跟着她妈妈过那种日子。要是小晟跟孩子妈妈能再在一块儿,你考虑的都不是问题。如果他们真不能成,这个孩子,我来养。”
关意晟听着妻子不容旁人置喙的语气,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心里却如万马狂奔,又如油煎火烹,这个墨色沉沉的黑夜,仿佛没有了尽头。
林朝澍早就料到,一定很快就会再见到关孟河。林一一的这件事儿发生后,他不会对关意晟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而自己,则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人而已。和上次见面比起来,关孟河憔悴了很多,发根长出了约一厘米长的一截儿白发都无心去遮盖。人一憔悴,虎眼下的两个大眼袋就分外明显,少了英挺之气,整张皮都垮了下来。
她听了关孟河的话,看到他摆到桌上的几本护照和几张信用卡,怔了一怔,觉得这情节真是荒谬之极。如果她不是戏中人,而只是看客一枚,一定会为关孟河鼓鼓掌。上一次出国,她是被自己的舅舅放逐到了美国。这一次,轮到了她所谓的生父。他不只是要她离开,而是要她隐姓埋名地偷偷溜走,用别人的名字去过以后的生活。
林朝澍把这一堆东西推回到关孟河的面前,摇摇头:“就算我要离开,也是堂堂正正地离开。这些东西,我用不着。”
关孟河那两道与关意晟极为相似的浓眉紧紧地拧了起来,他软言相劝:“我了解冯月华这个人,她决定的事情,很少半途而废。如果让她查到你的行踪,一定会找到你。”
“找到又怎么样?难道她真能明刀明枪地把一一抢走吗?”林朝澍讥讽道,“您是做政法工作的,法律上的事情,您比我清楚。”
“小雨,我知道这件事情,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你对我有什么样的情绪,我都可以接受。但是,这一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也不想一一从小就离开你,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活吧?”关孟河面对林朝澍时时露出的硬刺,很是头疼。
林朝澍看着关孟河这张盈满伪善的脸,实在没有勉强自己办法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他不能承担的责任,都推给了无辜的别人,自己还要扮成救世主的模样。她真不能相信自己和这个心灵行将就木的男人居然会有斩不断的牵连。
“我有正当的工作,稳定的收入,我是一一的妈妈,我想不出来,什么样的法官会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
关孟河犹豫了一阵,仿佛是有什么话实在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小雨,不要想得这么简单。你名下没有房产,寄住在生病的老人家里,你的父亲是畏罪自杀的连环杀人犯,你在过去的几年中一直在搬家——你的弱点太多了——如果法官把孩子判给父亲这一方,并非没有理由。”
林朝澍打了一个冷战,她瞪着眼前这个人,要尽力地咬住牙帮,才能忍住不要恶言相向:“我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用你来管。你要真是担心到晚上睡不着,就怕这件事情曝光,让你名声扫地,麻烦你去管好你的儿子。”她顿了顿,嘴角挂上一抹带着恶意的,挑衅的笑容,“你不知道吗?关意晟,他说要和我结婚。”
说完,她如愿以偿地见到关孟河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快意只是一时,过后则是更加难以抑制的钝痛。她迅速地站起身,再也不看正在石化中的关孟河一眼,蓄着两汪莫名其妙的眼泪,昂着头走出了空荡荡的咖啡馆。
没有走多远,林朝澍在朦胧泪眼里见到一辆车迅速地在她前方停下,刹车的声音令路人侧目,一个男人下了车,一步步向她走过来。她慢慢地停脚步,转头擦干泪痕,防备地看着这个在她眼中已然疯狂的男人。
关意晟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他越过她,看向她的后方,嘴紧紧抿成一线,脸色yīn沉。林朝澍低头,意欲绕开他,却被人一把拉住,她警惕地往后一退,却不料关意晟的目标并不是她的人,而是从她肩上拿下她的包,直接打开,在里面翻找了一翻。
林朝澍开始并不知道关意晟在找什么,只是觉得他益发的不正常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明白过来,向他伸出手:“还给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没拿。”
关意晟没有找到自己设想中的各种证件,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人影,把包还给了林朝澍,盯着她的眼睛说:“记住我说过的话,要乖。”然后笔直地往她身后走去,脚步深重,与她擦身时,令她觉得像是有一团yīn沉抑郁的气,凌冽地擦过了她的头发。她不想理会,也不想再掺和其中,加快了脚步,加大了步伐,逃一般跳上车,飞驰而去。
关意晟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迅速消失中的车尾灯,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又回身继续走向关孟河,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定定地立在关孟河的前面说:“我有话要和您说。”
日暮时分,夜风渐起,关意晟的头发被吹得遮住了些许的眉眼,而关孟河花白的头发仍是维持着坚固的外壳,纹丝不动。他看着儿子,正值盛年,健壮俊美,前途锦绣,此刻的眼神却带着不顾一切的执着坚定,让他心跳狂乱,只觉得自己气息不稳,勉强地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车。关意晟遣了司机在外面等着,自己跟着父亲上了车,关上了门窗。
“说吧。”关孟河声音有些虚弱。
“我要和林朝澍结婚。我妈那边儿不会反对。”关意晟开门见山,毫不遮掩,“这件事情,请您不要插手。”
“混账!你脑子有问题吗?”关孟河怒斥儿子,“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怎么能说出这样…这样…乱七八糟的话?”
“我没有妹妹。我想,如果我去问我妈,她也会告诉我一样的答案。”关意晟的眼中闪着幽幽的光,“我们在一起,不伤天害理,不祸害别人,有什么不可以?”
“你…你…你怎么会…你这样儿疯疯癫癫的,怎么能担起关家、担起华越?”关孟河觉得他简直是魔怔了。
关意晟声音清冷:“您觉得我有多喜欢做关意晟?这些年,我不过就是一个‘撑’字。如果您觉得我不合适,我没有任何意见。您如果想让小雨离开,可以。不管她去哪儿,我也会跟着去的。”
关孟河觉得一口气哽在胸间,疼得仿佛要炸开一般,他慢慢地蜷缩起来。关意晟赶紧从置物箱中拿出一瓶药,塞到父亲口中,又拿出一支水,拧开,递过去。看见关孟河渐渐缓了过来,他打开车窗,示意让司机上车,吩咐赶回老宅,接着给父亲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让他带人先过去候着。
两人回到家,一番的兵荒马乱。医生判断没有大碍,在家静养一两天就没什么问题了。医生走后,关意晟在关孟河的床边略略坐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不久就离开了。
冯月华闻讯赶回家,只见到关意晟躺在床上,打着点滴,一个护士认真地在旁边守着。她挥挥手,女孩儿就静静地离开了。冯月华轻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最近这状况不太对,还是要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
关孟河闭着眼,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说:“你同意小晟和林朝澍结婚?”
冯月华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件事儿,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是,我同意。”
“我不同意。”关孟河声音很小,但是说得很清楚,他伸出手,拍了拍妻子放在床沿的手,“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但是事到如今,我想…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
第48章春愁黯黯不成眠
“我害怕太近的距离消解了本来可以的永恒,而永恒于我而言太过珍稀。”——关意晟
“那一年,你曾经问过我,那个女人是谁。我一直都没有说,也打算就让这件事情烂在心里。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心里其实一直不好过。”关孟河不看妻子的脸,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那个女孩儿和我分开后,很快就结婚了,人也去了南方,后来她出了意外,很早就过世了。林朝澍,就是她的女儿。”
冯月华惊疑不定,缓缓地抬眼看向关孟河,嘴唇翕张,那个最令人心惊肉跳的问题就在嘴边,却没办法说出口。她突然不敢看关孟河的表情,撇过脸去,腾地站了起来,背对着丈夫,思绪混乱。
虽然关孟河没有明说,但冯月华却马上明白,他在说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冯月华早已红颜换了华发,按道理,那些年轻时的情仇爱恨,早就在岁月的长河里,在人生的琐碎里,被冲淡、被冲远。她和自己的丈夫之间,本来也就不是因为情深意笃才结婚的。那时候,她虽然知道这样的婚姻大多都只是表面光鲜,但心里还尚存着对婚姻生活的一丝幻想。当她在关孟河的公文包里发现那一管红得嚣张的香奈儿的口红时,才会那么难以置信,同时竟又觉得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经此一役,她和关孟河的这场婚姻才真正地落到了实地上,再也没有波折起伏,就这样到了今天。
不过,冯月华在最初气极的时候,也曾经追问过事情的始末。然而,关孟河却严严实实地关上了门。那是这么多年来,关孟河唯一的坚持和唯一的禁忌。
“小群出事儿的那一年,我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事情。打听了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也去世了,她被高明带回了北京,后来又送去了美国。当时,我就赶了过去,给了那姑娘一笔钱,让她离开。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有了孩子…”
听到这句话,冯月华的心才缓缓缓缓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她转过身来,已经收敛了刚才的无措和失态,平声静气地问道:“所以呢?”
“我不能肯定这个姑娘现在到底想做什么。孩子可以要回来,但是,如果小晟想要和她结婚,我绝不同意。”关孟河说得坚决。
冯月华慢慢地又坐了下来,她的心一寸一寸归了原位。原本,对于这件事她只是不反对而已,本就是为了林一一而妥协。既然现在知道林朝澍的身世,她已经根本不可能再网开一面。冯月华自认没有气度每天面对过去情敌的孩子,还要视为家人,这一辈子她都没让自己这么委屈憋气过。只是——她扫了一眼病榻上的丈夫——饶是早已心淡,仍是为他的淡漠凉薄而心惊感慨。她还以为有多爱,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林朝澍推开家门,并没有见到林一一日见肉感的小身影扑上来,反而见到客厅里坐满了人。高弘毅似是在闭目养神,拄着拐杖,老僧入定般。高明见了自己,一副踌躇的样子,低下头并不说话。赵如平面色不豫,眼光冷冽。甚至,连高礼秋都来了,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公文包就放在身侧,似乎是从哪间会议室直接赶过来的,现场也只有他一人,嘴角挂着浅笑,向林朝澍点了点头。
这阵仗颇有点儿三堂会审的架势,让林朝澍瞬间就明白了,不由得紧张起来,遍寻不见女儿的身影,脱口而出:“一一去哪儿了?”
范佩云看了她一眼,伸手招她过来身边坐,轻声回答她:“我让你黄姨带她下去散步了。来,过来坐吧,有事要问你。”林朝澍这才松缓了下来,慢慢走过来,坐在了沙发上。
“你能不能告诉外婆,林一一的爸爸是谁?”范佩云的话直切而入,仿佛仍是当年,手中握着犀利的手术刀,只求速达病灶。
“外婆,对不起,我之前觉得这件事情并不重要,所以没有跟您说。我也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一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住她。但是,您放心,我不会给您和舅舅家添麻烦的。”林朝澍微低着头,说话的音量不大,但是全场的人都听进了耳朵里。
范佩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儿子说:“高明,那你说吧,要怎么解决。”
高明解开了风纪扣,额前发丝凌乱,似乎是被自己多次随手爬过,他听到母亲这么说,清了清嗓子,想了想,慎重地开口说道:“小雨,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舅舅会帮你的。其他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太多。”
“小雨,舅妈有不同的想法。你姑且听听,有道理,你就想想。要是你觉得不对,那就当我没说过。”赵如平斜眼愤愤地瞪了自己丈夫一眼,紧接着开口,“你一个人带着女儿,日子过得辛苦,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还年轻,总不能老是一个人过,身边有个孩子,以后再找合适的人就要更难一些。再说了,一一是关家这么几代来第一个女孩儿,冯家那边儿她也是头一个,要是她跟了关意晟生活,肯定不会受委屈的,甚至能比现在过得更好。冯家领了一一回去,也不是说不认你这个妈妈,你还是可以偶尔接回来的。”
高明转头瞪着自己的妻子,身体紧绷,怒火烧得眼前发晕,恨不得立马封了她的嘴,只是因为这场合不对,不能发作,强自压抑,手指着她的鼻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妈,您说得都是哪一年的老皇历了?我看小雨现在这样挺好的。咱们家的姑娘,想怎么过日子不成啊?”高礼秋笑着插话进来,又转头看着林朝澍说:“就像我爸说的,其他的事情你就别想了。只有一件事儿,你得早做应对准备。我咨询过律师,他说对方无非也就是捏着两样东西,一是你这些年过得不稳定,二是你剥夺了孩子享受父爱的机会。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有持续稳定的感情关系,孩子的情感需要得到满足,事情就好办多了。”
“小秋!你…”高礼秋这番话一出,轮到赵如平怒目圆瞪了。她拉着高礼秋掺和进来,本来是想让他给林朝澍一点儿压力。毕竟他和华越的合作关系摆在那儿,他肯定不希望就为了个小丫头把两家的关系给闹僵了。没成想,高礼秋居然给她演了这么一出兄妹情深的戏码,完全跟高明一个鼻孔出气。
“好了,都不要说了。”高弘毅终于睁开眼,语速缓慢地喝止了三人的明枪暗箭,“这事儿,听小雨自己的。小雨,你要有什么需要的,麻烦的,只管跟我们,跟你舅舅、哥哥开口。他们不敢不办的。”
赵如平纵有满腹牢骚,此刻也不敢再开口,只能悻悻然憋着气独坐。林朝澍诺然点头,脑子却一直盘旋着高礼秋的话。这件事情发生以来,她像是一只陀螺,被不同的人推着高速的旋转着,碰撞着。她急着愤怒、急着伤心,却一直逃避着去思考最坏的结局。她拒绝了关意晟疯狂的提议,拒绝了关孟河猥琐的“潜逃”帮助,然而,自己应该怎么做,她其实还来不及细想。
清晨的北京,不过8点,已经是车流滚滚。林朝澍在开车上班的半道上突然掉了头,一路向西去了香山。林朝澍一直觉得香山名不副实,山不高,景也不美,山路陡斜,登山者只能闷头向上,登了顶,所见亦平常,还敌不过她小时候和妈妈爬上一座佛塔顶层时见到景色——深绿色的和缓山丘连绵起伏,阳光照在树叶上,闪着细碎的金光,风吹过来,绿浪翻滚。然而,今天她就只想找件事情能让她什么都不去想,让肉体麻痹,让大脑放空。
这天,她在山顶坐了很久,久到汗湿的衣服又再干透,久到脸颊被晒得麻麻地痛。下山之后,她径直去了白皓个展的展厅。为期两个月的个展即将结束,来看的人少了一些。林朝澍站在那扇照片墙之前,静静地伫立良久,到最后离开的时候,脚麻得几乎挪不动,一转身就是一个踉跄,直接摔进了后面站着的人的怀里。她连忙道歉,扶着对方站稳身子,抬头一看,居然是白皓。她知道白皓已经回到自家的企业任职,这段时间应该很忙,连一一都开始念叨好久没见他。只是,这个时间,正常的上班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白皓笑了笑:“怎么?就许你翘班,我就不行?倒是你,怎么想到跑到这儿来了?”
林朝澍慢慢站直了身体,看着他温柔笑颜,居然觉得不敢直视,半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笑着打哈哈:“突然想起你的个展要结束了,想再过来看看。”
白皓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而已。林朝澍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只想赶紧离开,之前在山上聚集起来的勇气忽然就没有了踪迹。“你来这儿是有事儿吧?那…我就先走了。”她边说边往外走,却在经过白皓身边儿的时候,被他拉住了手腕。白皓还是不说话,顺着她的手腕,慢慢地往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林朝澍不明白他的意思,侧头怔怔地看着他。白皓转过身来,牵牢了她的手,领着她往旁边的一道回廊走去,进了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
“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白皓坐在她的面前,双眼直视着她。
林朝澍看着他似有些了然的眼神,更觉得心里发虚,勉强地笑着说:“哪儿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啊?”
白皓嘴角弯起,摇了摇手指头:“不要以为我就只有一一一个内应。其实,我和外婆也是一见倾心再见如故的。”
林朝澍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狼狈地站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要走。
“唉…傻丫头,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白皓叹息着她的倔强,“你今天会来我这里,是不是说,你心里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
林朝澍浑身一僵。她的确有一个很自私的想法,这个想法就像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旦从心里发芽,明知道不能有,却没有办法放弃,任由两个声音在新低不断地拔河。她觉得自己很矫情,明明应该立即离开,却受不了心里欲望的诱惑,卑劣地想等着白皓自己说出口,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她凭着陡升的一股子勇气,突地转过身来,对白皓说:“是,如果我要找一个人来帮我,你肯定是最好的人选。我们认识的时间足够久,你和一一的感情足够好,这样的关系很有说服力。我今天也想了很久,只要能把一一保住,有什么是我不愿意做的?可是,我再看那些照片,越看越觉得自己自私、面目可憎…白皓,你这样儿的人,这样儿的情,值得最好的人。”说到最后,她已经红了眼眶,语带哽咽。
白皓拉住她的手,反复地摩挲,抚过她掌间的纹路,轻轻地,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只是牺牲,而不是心甘情愿飞蛾扑火呢?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被我感动?再说了,谁说你在我心里不是最好的人?说不定,到最后,我求仁得仁,那,也未可知啊。”
第49章此情无计可消除
“我只希望,在有生的岁月里,爱一个人,被她爱。”——关意晟
“首先,我必须说我非常抱歉,也很遗憾。你的确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女人,我也认真地努力过,只能说我对你公事上的欣赏远多过私人的感觉。希望以后,我们还能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我百分之百保证你在华越能够得到最好的职业发展机会。当然,如果你对未来有其他的计划,我也尊重你的个人选择。”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关意晟面对方琼,这段话说得得体而诚恳。
然而,对方琼来说,坐在自己老板的办公室里听到这段冠冕堂皇的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也听不到任何个人情绪的话,有一种面试后被HR拒绝的荒谬之感。他们两个人,从最初的相识开始,到后来的各种交往、接触,都没有谁正面讨论过各自的关系定位,她以为这代表着心知肚明,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即便是热情如她主动如她,依然希望王子终有一天能够笃定地走到自己面前。那一晚试探的失败,的确给了方琼不小的挫败感,但是,向来自信骄傲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关意晟会这么快,用这么直接,且不容拒绝的态度单方面给这段暧昧关系划上了句点。
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方琼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让大脑再次运转起来。她低垂下眼,眼泪簌簌地就滴落在白色的长裤上,留下一圈圈大朵的涟漪。关意晟抽了两张纸巾递到她面前,她愣了一下,接过来,印去了脸上的泪痕,偷偷看了一眼纸巾,发现没有黑色的痕迹,才稍微放下了心。她抬起泪痕阑干的脸,仍有泪光闪闪在眼眶,努力用自然的语调说:“这种事情,谈不上抱歉。我明白的。”说着,突然带着泪又笑了起来:“说实话,开始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你要炒掉我呢。幸好!虽然我进华越的初衷不纯粹,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平台,谢谢你愿意让我继续留下。”
关意晟挑挑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人,内心着实有些吃惊。她的这段话是否出自真心还尚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她对自己情绪的控制,以及迅速的临场反应,都让关意晟刮目相看。
方琼站了起来,脸上是得体合宜的尴尬笑容:“我想,我还是需要一点儿时间平静一下。这件事情,我会自己跟家里解释。冯姨那边…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告诉我。”
关意晟也跟着起身,送她到办公室门口,帮她开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一个人静静地站了很久。
这几天关孟河在家静养,关意晟每天都会去老宅一趟,有时候有应酬,很晚了,也会打个电话给管家问问情况。大多数时候,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相对枯坐一阵而已,偶尔也会言不及义地聊起一些时事新闻。这天,两人正在客厅默默地看着电视新闻。冯月华参加完一个酒会回来,衣袂带风地经过二人,略略停了步,让关意晟到三楼她的书房去等她,便踏着优雅的步伐上楼去了。
关意晟看了眼父亲,慢慢站起身来向楼上书房走去,对方只是盯着电视,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儿知觉也没有的样子。
冯月华换了家居服过来,见关意晟正站在书柜前看着什么。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把手中拿着的漫画书又塞了回去。冯月华知道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这本书在关意群走了之后,她已经翻过无数遍。关意晟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漂洋过海地给关意群寄来一叠一叠的书,其中就有这套讲述超级英雄拯救地球的漫画。关意群出事之前,正好看到这一册。小儿子其他的书和杂物,冯月华都打包埋进了地下室的角落里,独独留了这一本漫画放在自己的书架上。
两个人大概是都想到了那个早逝的阳光少年,一时没有人开口说话,房间里静得毫无人气,只听到窗外树枝的簌簌声。
冯月华先醒过来,指了指造型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椅子,说:“坐吧,有话跟你说。”
关意晟依言坐下,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一杯红酒,品了一口,却觉得舌头都是木的,完全喝不出滋味来。冯月华放下酒杯,淡淡地看了一眼关意晟,说:“我重新考虑过林一一的事情。我觉得林朝澍并不适合你,也不适合继续抚养林一一。”
“为什么?”关意晟不自觉地捏紧了细长的杯脚,“您之前不是说不会插手我和她的事情吗?”
“我询问过她家里长辈的意见,他们也觉得让我们来抚养林一一,对你,对孩子,对她妈妈,都好。”
“您能告诉我原因吗?”
“既然之前你们都已经断了往来,证明你也觉得你们两个人不合适。我当时也不过是想着一一,才说了那样的话。”
“妈妈,我想您很明白,要不要和她在一起,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我有全权处理的自由。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要重新考虑?”
冯月华侧头看了儿子一眼,见他眉头微蹙,承自自己的方形杏眼正认真地看着自己。她不想搪塞过去,她眼中的关意晟已经是个足够坚强的男人,故而也说得坦率:“我想,你爸可能没有跟你说过。当初,林朝澍是拿了钱才离开你的。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花费心神,当然也不适合继续抚养林一一。”
“喀嚓”一声微响,关意晟手里的酒杯应声而断,杯中剩下的酒连着断成两截的酒杯落在他脚底的白色长毛地毡上,除了溅出的一团红渍,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是我爸告诉你的?”
冯月华看了一眼地上的酒杯,她没料想到关意晟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不过,情绪反应总是会过去的,脑子不够清醒的人,怎么能够领着华越一步步走到现在?她语气里带着劝诫的意味:“你可以去求证,也可以去查。查过了,确实了,接下来,这件事儿该怎么处理,你应该知道。”
关意晟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他心里烧着一团火,却是冷的,冷得他从身体的最深处开始战栗。这么多年,尽管不认同关孟河的某些观点和做法,但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觉得悲凉、耻辱与愤慨。那个男人啊…居然是他的父亲!
“很晚了,您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关意晟不知道自己如果不马上离开,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步伐,不让它们泄露了此刻他心底的躁动与狂暴,不曾想到,关孟河还在客厅,刚刚放下电话,yīn沉着脸迎上了自己的视线。关意晟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已经做不到,只当没有见到这个人,径直往门口走去。
“站住!”关孟河一声暴喝,连三楼上的冯月华都被惊动,推门出来,从楼上往下看。
关意晟猛地收住去势,旋身过来,讽刺地回应道:“您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别说入常了,能不能撑到退休的年纪都难说。”
关孟河脸色发白,忍了一口气,喘着粗气问他和方琼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方卫国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
“我想要怎么做,您不清楚吗?需要我在这里再详细解释给您听吗?”关意晟明明是笑着说的,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冷冰冰的。
“你做了什么?老方说了什么?”见到父子二人对峙场面的冯月华,前一句话是问儿子的,后一句则是向着关孟河说的。
“妈,我和方琼已经谈过了,私人关系没可能,但她会继续留在华越工作。上次我已经说过,方家那边的问题,我会解决。”他看了看母亲,目光又如冰刀般刮过关孟河的脸上,带着一锤定音的气势坚决说道,“我一定会和林朝澍结婚。你们可以不认同,但请不要再做出让我为难的事情。”语毕,留下怔忪的冯月华和已经颓然坐在沙发上的关孟河,他决绝的转身而去。
关意晟匆匆走在前院的花园小径上,又忽然停住,回身看这座中西合璧风格的老宅子,多数的窗口都黑着,优雅、静谧,然而在他眼中,却像是一个监狱,一处坟墓,在夜色中,又仿佛怪兽,张大了嘴想要吞噬一切。他眯起了眼,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几处窗户里亮起了灯,宅子里突然人声喧哗起来,管家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冲着他大喊:“关先生,老先生犯病了,您赶紧来看看啊!”闻言,关意晟脸色一变,无暇多想,箭步流星地冲回老宅里,见到关孟河痛苦地躺在地上,脸色雪白如纸,满头大汗。冯月华在一旁大惊失色,束手无策。关意晟赶紧给关孟河的私人医生打电话,简单描述了症状。很快地,救护车呼啸而来。
到了医院,关孟河被直接推到了VIP病区。私人医生已经等在门外,跟着一群专家一起进去会诊。没过多久,他便与另一位主刀医生一起出来,向关意晟详细解释了关孟河的身体状况和即将进行的治疗方案。关意晟拿着医生递过来的一份近年来关孟河身体情况的报告,压下心里的不安,认真地从头看到尾,才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随后赶到的冯月华素着一张脸,细细问过了各种情况和安排,这才松了口气。关意晟把母亲送到休息室里等候,自己却因为内心里太,太芜杂,只能憋着一口气,在手术室外漫无目的地踱步。
突然,电梯方向一阵的喧哗,病床滑轮在地板上快速滑动的声响裹着人声往手术室这个方向滚来。关意晟退到一旁,让出路来,不经意瞥见床上血迹斑斑,医生迅速地交代着身旁的护士,很快就消失在手术区的门里。关意晟看着后面跟过来的家属,他们都紧紧盯着前方,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这个人。其中有个年轻男人率先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了关意晟,先是一惊,迟疑着问道:“关总,您怎么…”关意晟显然注意力并不在他的身上,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眼神越过他,落在后面的赶过来的一对男女身上
“哥!究竟怎么回事儿?外公怎么样了?”林朝澍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着高礼秋,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你先别急,刚刚送进去。”高礼秋拍拍她,又嘱咐她身旁的男子道:“白皓,你先带小雨去休息一会儿,等会儿有消息了,我会通知大家的。”
白皓上前一步,揽着林朝澍的肩往旁边走,拥着她坐下。林朝澍微低着头,身体颤抖,没有眼泪,神色却远比流泪更凄怆。白皓拍了拍她的头,在她额前安抚的轻轻吻了一口,复又搂紧了她,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事儿的,你不要先吓自己。”
关意晟站得很近,近到能看清楚林朝澍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全身放松地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不抗拒,不设防;她的指尖紧紧拽着男人身侧的衣服,这是掩饰不了的依赖与信任;男人亲她额头的时候,她神色如常,仿佛这个动作早已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的心突然一阵尖锐地疼痛,这疼痛突如其来,让他根本无法掩饰。他强迫自己转头不看,却在高礼秋的眼里见到了然与可疑的同情。
第50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生活是一把锋利的武士刀,它插入腹腔,一个旋转,便爽快的分割了存在和虚无。”——林朝澍
“诶,小晟?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家里谁…”赵如平一声惊呼,走过来殷勤地询问。其他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关意晟的身上,就连林朝澍都迟疑着,带着不敢相信的眼神,下意识地轻轻挣开白皓环住的手,扭头看过来。
关意晟向着赵如平嘴角轻扯了一下,随即又绷紧,低声回应:“赵阿姨,我父亲身体有些不太舒服。您呢?刚才进去的是…?”
赵如平了然地点点头,知道他话里诸多保留,并不在意,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哀哀叹气:“那是我们家老爷子,开会回来路上发生了车祸…”
突然手术区的门开了,一个医生匆匆地直接走向高礼秋:“高教授情况很不乐观。外伤并不严重,但是碰撞导致了严重的颅内出血,现在必须要开颅。这一张是病危通知单,这一张是手术同意书。”赵如平一听,缓缓地往下滑坐在了椅子上,再也无心与人说话。高礼秋匆匆扫了一眼医生递过来的单,干脆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高明仍在赶来的路上,现场就只有他足够镇定。
医生接过签好字的两张单,扫了一圈在场的人,凑近高礼秋,小声说:“高教授年纪太大,又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出血实在很严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高礼秋点点头,明白了医生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拿出电话,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医生的话像是一阵一阵的音波,穿透层层结界,撞在林朝澍的耳膜上,锵然作响,把她从慌乱和逃避中敲醒。她定了定神,转过头看着一脸担心的白皓,轻声劝阻:“你先回去吧,明天还要赶早机。我很好,你放心。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白皓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撞上关意晟的视线,毫不躲避地直视,两人视线相交,心思各异。白皓先收回眼光,冲林朝澍摇摇头:“没关系,等会儿让秘书去我家取行李,早上我直接从这里去机场。别!不许反对!反正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正好能睡过去。”
林朝澍见他这么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只能无言。她心里本就纷乱,担心着手术室里的高弘毅,眼角的余光能见到关意晟直挺挺地站在墙边,像座雕塑,无声无息。即便如此,他的存在感依然强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笼罩在他的目光之中,让她面对白皓时觉得分外的别扭,连他的身体稍微靠近一些都忍不住后退闪躲。
这夜并不安静。高弘毅出事的消息不胫而走,来关切情况的人来了好几拨,赵如平和高礼秋出面接待,车轱辘话反复说。林朝澍一径呆坐,来了人,连眼皮都不掀。她其实耐不住熬夜,早就困顿不堪,闭上眼却又睡不着,脑中闪过各种画面各种声音。白皓体贴地买了些热饮回来给众人,就连关意晟都分到了一杯热烫的咖啡。他盯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那杯咖啡许久,才伸出手接过,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低声道谢。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高明终于赶到医院,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纷沓的脚步声打破了等候区肃杀一片的气氛。赵如平一见丈夫,眼泪马上就落了下来,站起身来,只顾着擦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明看也不看她,只沉声问高礼秋关于高弘毅的情况,两父子边说边往外走,随行人员也跟在身侧,脸色全都凝重起来。这时,一个小护士冲了出来,急急忙忙地把人都叫过去,解释了现在医院缺血的情况,正等着血库调血。林朝澍忙冲了过去,问道:“不能献血吗?我是O型的。”护士问清楚她的身份,向她简单地解释了直系亲属不能献血,又匆匆回去手术室了。
快近六点的时候,白皓跟林朝澍耳语了几句,就静静地离开了。林朝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四周的风开始肆无忌惮地往身体里灌。一夜未睡,到了此时她的精神极度地恍惚,这一整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无法脱身的噩梦,时间和空间都被扭曲,常常在某一刻好似与过去的时空重叠,让她的冷汗湿了又干。早上出门时,外公仍是笑眯眯地跟她和一一道了别。晚上,她和白皓吃饭时接到了赵如平的电话,然后事情就像是一列脱轨的列车,凶猛地,不受控制地,朝着未知的方向奔去。手术室里传出来的,全都是坏消息,他们坐在这里,无非就是等最后的奇迹,或是最后的结束。她慢慢转回头,看向手术区大门的方向,却在中途被关意晟的眼光拦截。他一个人独坐一隅,浑身是孤冷的气息,一脸掩不住的疲惫,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不出光亮来,像一口幽深的井。
林朝澍与他遥遥相望,像是失足跌入了那深井,直直下坠。她突然想起,他也在这里守着,意味着那个男人不止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同样地躺在手术台上。还来不及多想,突然手术区的自动门向两边滑开,几个身着手术服的医生步伐疲惫地走了出来。高明父子慢慢站起来,见走在最前方的医生神色沉重地摇摇头,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两人还是全都呆立在那儿。赵如平急匆匆从休息室里赶过来,见着这样的阵仗,眼眶一红,反倒哭不出声音来。林朝澍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地站起来,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起来,接着头一重,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都被猛地抽掉,整个人无法自控地往地上滑下去。她被困在一团黑暗中,明明听到有人快步跑来,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她甚至清醒地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谁的臂弯,却完全无法从黑暗中挣脱。
关意晟全然不理会高明发黑的脸色,打横抱起林朝澍跟着护士就去了病房。高明瞪着他的后脑勺,却因为要处理高弘毅的后事无法走开,只能示意赵如平跟过去。
医生检查之后,初步判断是血糖过低,先冲了一杯葡萄糖水喂她喝下,人才慢慢苏醒过来。医生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嘱咐她一定要注意饮食作息,不能为了减肥连命都不要了。林朝澍愕然不能言,关意晟则是神色复杂,站在一旁一声不吭。赵如平本以为这二人间早已经没了关系,方琼会嫁入关家这已经不是新闻,但是,看看现在这情形,她倒不那么确定了。见林朝澍挣扎着要起来,她忙伸手按住她,劝道:“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外公的事情有我们呢。这个时候如果你又病了,这不是让你外婆更伤心,让我们大家更着急上火吗?”
林朝澍这才勉强地躺下,让护士给她扎针,挂上一袋葡萄糖。不过几分钟,她神智便迷糊起来,在一片心伤中沉沉睡去。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浓重的暮色,阳光粘稠成一团,挤进了窗棂,跌落在地上。病房内只剩下关意晟一人,坐在椅子上,偏头望着窗外,神色苍茫,正是入神的样子。
“几点了?”林朝澍的嗓子冒着烟,声音干涩,她看看天色,不能确定是清晨还是薄暮。
关意晟回过神来,转头见她醒了,忙起身过来端了一杯水给她,低声说:“差不多下午六点了。你舅舅他们在忙高老的后事,等会儿我送你回家吧。”关意晟仔细查看着她的脸色,生怕又勾起了她的难过。
的确,关意晟的这句话,让被林朝澍暂时遗忘在昏睡里的现实突然地砸在了地上,就像一座灰色的城市凭空出现,从无到有,排山倒海。林朝澍本来正起身要下床,蓦然没了动作,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或是某个时空之中。
说得直白残酷一点儿,如果去年高弘毅第一次犯病时就去了,整件事对林朝澍的冲击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大。对那时的林朝澍来说,高弘毅是一个严肃、倔强、冷漠的老人,是清高、自傲的大学者,却并不是她心中可以爱可以敬可以依赖的外祖父。若是那样,感慨或许会比伤心更多。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老人颤巍巍的手曾带着不能言语的歉意紧紧地握住过她,带笑的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着因她而起的愉悦,他给了她和一一虽迟不晚的无条件的接纳与宠爱。而林朝澍,她曾为老人擦过脸,帮他一遍一遍地做复健,看着他从口不能言到一切渐渐如平常…在这短短的不到一年时光里,高弘毅和林朝澍,都努力地从零开始,重新学着做一对普通的祖孙。林朝澍渐渐地敞开了心胸,尝试接纳这个被爱的自己,接纳爱自己的亲人。突然,她甚至开始愿意再去相信一些东西,愿意和这个世界和平地相处,命运却又一次残忍地斩断了她和这个世界的情感脐带。突然间,一切曾经发生过的存在被瞬间抹平,她又被扔回,一切归零。
人生太过漫长。林朝澍一直是这么觉得。痛苦不断地换了面孔循环往复。她甚至想过,如果没有林一一,她会不会放任自己的生命,让它随意地流淌,让它随意地干涸?
然而,高弘毅的猝然离世,却让她朦胧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改变过去;只要活着,就能够再一次的爱与被爱。然而,他去了,她还来不及说的话,他听不见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出的爱,她再也不能有了。这么多年,自己四处飘零独自悲苦,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自己会不会少一些遗憾?本以为自己是早已看透这个人生,参透这人世一遭,到今天却发觉原来只是逃避而已。
悔恨,一点点地,往心头堆积,压得林朝澍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眨回眼泪,抬头突兀地问道:“他怎么样?”
关意晟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淡漠地答道:“早上八点多手术就结束了,冠状动脉搭桥,很成功,应该很快就能出院。”
林朝澍点点头。曾经,她多恨啊…恨到自己吃不下,睡不着。然而,仇恨并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在生死面前,多少爱恨情仇,通通都渺小得不值一提。林一一的生,治愈了她的恨,高弘毅的死,却是点破了她的执。
彼时,她不懂得。不懂得林立夏的残忍,不懂得亲人的冷漠,不懂得关孟河的冷血,也不懂得关意晟的疯狂。现在,她已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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