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墙黛瓦的宋姓人家四合院里,豆子大小的雪花瓣儿从窗棂飞入学堂。八岁的筠娘子靠着西窗坐,腰板挺的直直的,不惧风雪的小大人模样。
平哥儿一声欢呼“下雪了”,让正在细问程琦学业状况的张举人瞬间变了脸色。再瞧筠娘子依然正襟危坐,双手背在身后,零星的雪花飞到发间都没动一下。不苟言笑的张举人稍稍点了下头。
问话打断,程琦也顺着张举人的目光挪视过去。天际一片骤亮,衬的学堂里暗了不少。仿若所有的光亮都簇在了筠娘子的身上,筠娘子的稚容宛如腊梅,唇上淡粉。
程琦专注在筠娘子的脸上,眼瞧着筠娘子的鼻尖可疑的红了起来。才十岁的少年因着发现这一个秘密而心生雀跃。
程琦暗忖:你瞒得过先生,可藏不过我这双火眼金睛!
一边想着倒偷着乐呵起来了。
张举人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虽过了童生,可千万不能自恃轻狂,殊不知天外有人,这个年纪考中秀才的也是大有人在的。明年的院试可不能掉以轻心。”
程琦屈身,恭敬道:“先生所言甚是,学生谨遵先生教导。然——”
程琦以十岁之龄考上童生时已算是难得了,难免有些沾沾自喜。偏偏这才来姑父家就被这不识好歹的张举人给当头棒喝。这才一上午程琦可就见识到这位举人先生的“清高”之气了。合着不是自个家,再瞧瑞雪当头年关将近,自己却要在姑父家过年,心头一股火气就要喷薄。
张举人脸色有些难看。身上的白布直裰分明很寒碜。
“学生倒以为这大有人在也是凤毛麟角之辈,”程琦不重不轻道,“先生以为呢?”
程琦话里有三:其一,他敢罔顾尊师之道来顶嘴,就是倚仗身份给张举人施压。
其二,又是间接吹捧了张举人,想当年张举人可是十岁就考中秀才了,这凤毛麟角可是用的精妙。
其三,却是狠狠打了张举人一个耳光子,再是凤毛麟角又如何,还不是谋不到一个差事沦落到到商贾之家教书?
张举人执书的手指骨节凸出,眉目敛了下,只得笑纳程琦话里的恭维之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寒冬腊月,可没什么好去处了。
张举人含笑让程琦坐下,可没忽视程琦落在筠娘子身上的视线。
合该筠娘子倒霉。
本来张举人就不待见女人,崇尚理学。再瞧筠娘子一身簇新的缎袄和襦裙,当家主母江氏请张举人来给六岁的平哥儿开蒙时,说是让筠娘子旁听两年,张举人本就勉为其难。
本来见筠娘子规规矩矩,张举人也能忍得。
可是眼下——
张举人点名:“筠娘子,你可读《女诫》?”
筠娘子:“不曾。”
再问:“《内训》呢?”
再答:“不曾。”
张举人薄怒:“也就是说《女四书》中你一样不会?”
“先生……息怒。”站立的筠娘子双手背在后面,绞了又绞。
学堂里只有三个学生:平哥儿和程琦都坐在南边,只有筠娘子在西边正在风口处。张举人奉行“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也不给用火盆白日不给掌灯,只得开着窗子。
筠娘子挺了挺僵硬的背脊。看来程琦眼里更是有那么些诗情画意的梅姿。
平哥儿扭头过去,只觉被这个姐姐把脸丢尽了,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
张举人拿了戒尺过来,不屑的质问道:“那你会些什么?”
筠娘子的十指掐进掌心,想起今天一早起来满怀雀跃之时奶妈猛浇的一头冷水。
“筠娘子进了学堂可要谨言慎行,这张举人可是连大家千金都敢打的。要不然凭他的学识又岂会到咱们小户人家教书?”
筠娘子诧异:“还有这等事?”
“筠娘子且听我的自然没错。只要筠娘子循规蹈矩,或许能听上两年吧,太太就是看老爷的面上也不敢在这事上作主张吧。”
筠娘子倒不是怕被打,问题是这有一就有二,她可未必吃得消。
筠娘子在戒尺越来越近之时,脆生生的应道:“我会算术。”
张举人心底嗤笑,到底是商家女。不过张举人涉猎颇广,也顺着这个由头为难她。
——这打人,也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
张举人皮笑肉不笑,多年的风霜都积在这张老脸上,难得耐着性子道:“那我倒要考上一考了。”
“一户人家古有田广二十步,从三十五步;今得田广十二步,从二十步,”张举人话锋一转,把题目瞬间提难多倍,“又有人赠田广七步,从五分步之三,为田几何?”
筠娘子蹙眉:“先生说的太深,可是我只会算瓷价。先生的意思是:一人买了瓷枕二十个,每个三十五钱;又买了瓷瓶十二个,每个二十钱;再加上瓷碗七个,讨价还价到五分之三钱一个。一共花了多少钱是吗?”
筠娘子解释的很清晰,张举人应道:“是这样的,你且算算。”
筠娘子很快脆生生应道:“一共有九百四十四从五分之一。”
程琦提笔加心算了半晌,只觉不可思议。
张举人倒觉得稀罕了,“你识多少字了?可读《千字文》?”
筠娘子感受到张举人的善意,抬头看他,“只会数字。”
“哦?”
此时已是鹅毛大雪,雪花飞溅到筠娘子的发上。腊梅般的脸更是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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