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王灵瞥了来人一眼,便转过头去。
“听说王姐姐进来之后,就不甚爱惜自己的身子,所以妹妹特来劝一劝你。”李茜说道,随即她示意身边的侍女阿国放下食篮离去,自己半扶着腰身,自食篮中取出一碗汤药,对王灵说道,“这是义侍医准备的安胎药,姐姐吃点吧。”
王灵没有说话,李茜以为她对自己有疑意,便自己舀了一口吃下,说道:“这确是安胎药,妹妹为姐姐试过了。姐姐可以放心了吧。”见王灵仍是不应,她叹了口气又说道,“王姐姐,同时进宫的姐妹中,如今也只剩下你我了。你既已经落到如今的境地,小妹没必要再害你。”
这时,空中的月亮自乌云的缝隙中透下一抹亮光,照射到室内,李茜方看到王灵的脸上,泪迹斑斑,只是倔强的她硬是将全部的咽呜声吞了下去。
“王姐姐这又是何必?你这般自苦,难道还妄想着谁能怜惜你不成?”李茜有些不忍地放下手中的汤药,劝道。
“妹妹,我进掖庭以后,陛下可有什么表示?”王灵沙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李茜见她这痴样,心中暗暗摇头,坦白道:“没有,如今陛下夜夜在昭阳殿就寝,而宫中之事俱交于卫皇后处置,后宫一切如常。”王灵是卫子夫下令抓捕的,她唯一的冀望就是刘彻能够在听到消息后,放她出去,她一直以为无论如何,看在她腹中皇嗣的份上,刘彻会原谅她这一次的行差踏错的。
“这不可能!”王灵猛地坐起身,喊道,“卫青夜探禁中,陛下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原谅他的。”
“王姐姐,你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一场赌博,赌的是陛下心中的底线。”李茜说道,“如今输了,真的这么难以接受吗?”
“我本来不会输的。”王灵不觉抓紧了手中的被褥,“我本来可以让陛下慢慢意识到卫家的不是之处,慢慢削弱陛下对他们的信任,本来可以……”
“可是,你做得越多,陛下对你的提防也越多。”李茜打断道。
李茜的这一句话,仿佛打断了王灵的一个长长的梦境,终于她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般,靠回床上,说道:“难道他打算让当朝的皇子或公主就这么长在掖庭吗?”
“王姐姐,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孩子能够改变什么吗?”李茜见及此,不由得有些心酸,深吸了几口气之后,问道:“姐姐可还记得薄姬?”
“薄姬?”王灵脑中回忆起一张娇美绝艳的容颜。薄姬出自薄氏,自薄太皇太后去世,小薄皇后被废后,薄氏一族便日渐衰微,而薄姬正是薄氏精心栽培出的宗室美女,期望能够利用她来夺得当朝皇帝的心,取回薄氏一族原本的富贵荣华。而美丽得如同大朵牡丹花的薄姬并没有让人失望,出身大族而自幼受宠的她虽然性子有些娇纵,但是那娇纵却没有如大多数人想的那样,得罪当朝皇帝。反而在她初见龙颜的那一天起,便受到了盛赞,说她性子率真,毫不作伪。此后便是数月的夜夜专宠,风头直盖过了当时怀有诸邑公主的卫子夫,还有那远在甘泉宫的陈皇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以薄姬的出身,如果皇帝有废后的那一天,那么她必然会是下一任皇后当仁不让的人选。
“薄姬独宠数月之后,却在一日之内令龙颜大怒,及至身死掖庭,不过是短短几日间的事情。”李茜缓缓陈述着,而王灵则陷于沉默之中,薄姬是和她们同时入宫的,皇帝看着薄姬时的柔情蜜意,令同时入宫的所有女子都倍感绝望,其中也包括她,当时的她已经死心的等待着自己满头华发时再被放出宫,谁知道,薄姬竟然被贬斥进了掖庭。
“到底薄姬做了什么事情,让原本欲封她以夫人之位的陛下改变了主意,王姐姐知道吗?”李茜问道。
“是因为,猗兰殿?”王灵便是在薄姬被贬后得宠的,所以对于薄姬失宠的原因也做过一番调查,真正具体的原因她没能查清楚,只隐约知道是因为猗兰殿。
“正是因为猗兰殿。”李茜苦笑道,“小妹从前和薄姬的感情尚可。所以,她被贬之后,曾央求掖庭令让小妹来此一见。”说到这里,她略带怀念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说道,“她并不肯告诉我真正触怒陛下的原因。只说是,卫后骗她,让我今后切记提防此人。”
李茜的眼前不觉又出现了薄姬当年的神采,那个自幼受宠的女子是那样自信,自信于皇帝对她的痴迷,自信于自己腹中骨肉的影响力。
“薄姬在进入掖庭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李茜叹气道,“她告诉我,要等到恰当时刻告知陛下,让他后悔。她还说,不会忘记我今日探望她的情谊,不几日离开掖庭后,一定要好好感谢我。”
“可是,宫中并没有传出薄姬有孕的消息。”王灵脸色更加惨白,薄姬死时,卫子夫已经生下诸邑公主,而宫中并无皇子,这个时候一个皇嗣对于整个皇室和天下是怎样的一个喜讯啊?可是,薄姬却连把此事上报的机会也没有。
“是的。我没有等到薄姬的感谢。就在我探望了她之后的数日,陛下便颁下了废后诏书,同时也将一杯毒酒送到了掖庭。”李茜说道,“王姐姐见过陈皇后吗?”
王灵点了点头,脑中想起陈娇的容貌,以及那双淡然的双眸下所隐含的凌人之势,那是只有世家大族培养出的女子才会有的气质。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堵,开口说道:“她……像薄姬。”
“是薄姬像她。”李茜凄然道,“从头到尾,薄姬都只是陈后的替代品罢了。所以在陛下决定舍弃陈皇后的时候,也同时舍弃了薄姬。我想卫皇后,只是抓住了那个时机,让薄姬去激怒陛下,同时借此除去了她和她腹中的骨肉。所以王姐姐,皇嗣并不能保证什么。”
听到此处,王灵伸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笑,然后说道:“妹妹的意思是,我会遭到和薄姬一样的命运吗?”
“茜不知道。只是姐姐,你今日主动去对付陈皇后,和当日薄姬主动踏足禁地猗兰殿,是何其相似啊。”李茜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戚然。
王灵闭上眼睛,靠在床榻上,虚弱地说道:“听说,陈皇后自幼长于宫中,与陛下感情非同寻常,猗兰殿是陛下儿时所居,也可能是他们幼时嬉戏之所,对吗?原来我的败,还因为,我错料了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王姐姐,你我还有薄姬,终究吃了入宫晚的亏。卫皇后对陛下的了解,远在我们之上。而后宫,也从来不是我们的天下。”李茜没有回答她前面的那个问题,轻轻说出了了自己的看法。
“是啊。后宫争宠,争的其实是帝王的心,而我们从一开始就都输了,无论是你、我还是薄姬和卫皇后。可陛下雄才大略,不以儿女私情为意,所以唯一赢的那个人,却又未必真赢了。”王灵说道,“谢谢妹妹今日的探望,总算是让我死得瞑目了。”
“王姐姐,无论如何你和薄姬不同。你腹中的孩儿,毕竟是名正言顺公告了天下的。”李茜见她了无生趣的样子,便劝道,“若真想离开这掖庭,希望终究还在皇子身上,你还是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吧。”说完,见王灵似不欲再语,她便起身离去。行至门边时,听到王灵悠悠一句飘出:“李妹妹,你能够将这一切看得这么开,是否是因为陛下不是你心中的那一个人?”
“姐姐说笑。”李茜转头看着阴影中的王灵,说道,“我所嫁的是天下之主,却也是一个英俊有为的伟男子,被这样的男子宠爱过,又怎么能看得上别人呢?我只是……”后面的话语却说不出口,化为一抹叫人说不出是何含义的笑容。
……
“也就是说,王灵被废掖庭,而废后证实怀孕了?”刘陵站在大堂之上,听着来人的禀报。
“是的,姑姑!”站在她对面的男子答道,此人正是淮南王庶子刘不害的儿子刘建。
“看来,我这趟京城可没有白来啊!”刘陵轻轻笑了笑,说道,“这场戏可说是精彩纷呈啊。我那阿娇姐姐的确是和以前不同了,竟然能够让陛下对她这么用心。”
“姑姑,侄儿听说……”刘建的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刘陵皱了皱眉说道,她一贯不喜欢这些庶兄所生的侄儿,在她看来,只有和她一母同胞的淮南王太子才是她真正的手足。
“听说太后打算将修成君之女下嫁给叔叔,是吗?”刘建说道。
“啪!”刘陵一听到这话,立刻煽了刘建一个巴掌,说道:“什么叫下嫁!修成君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私生子罢了。凭她也配和我们淮南结亲?”
刘建抚着脸颊愣愣地望着刘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道歉道:“姑姑恕罪,是侄儿错了!侄儿只是觉得修成君深受太后的宠爱,和她结亲的话,对我们家还是有些好处的,所以才……”
“好了!”刘陵没好气地骂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出去备车,我要去一趟宫里!”
“是!”刘建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没用的废物!”刘陵冲着他的背影啐道。随即,她心中开始盘算着,这陈卫相争已成定局了,现在阿娇怀有身孕,那么在刘彻彻底放弃其中一方前,这场争斗只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此也正合了她当初放任陈娇回宫的目的。她仰起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想道:来长安已数月了。该做的事情,也都做完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只不知道,父王准备得如何了。
……
昭阳殿
陈娇令人将靠椅抬到向阳的屋檐下,懒洋洋地躺在上面,晒着太阳,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
“娘娘!”就在陈娇极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享受着阳光浴的时候,飘儿走到她身边,附在耳边喊道,“淮南王翁主求见!”
“淮南王翁主?”陈娇听到这个名字,脑中浮现了一张笑得十分娇悄的脸,印象中,这个女孩子总是跟在阿娇的身后,仰望着她。
“知道了。请她到正殿吧。”陈娇说道。
打过招呼后,陈娇拉着刘陵一起在椅子上坐下。刘陵略略有些别扭地挪了挪屁股,然后说道:“姐姐殿里怎么有这个?这不是从那辽东城传来的事物吗?”
“不,这是陛下让工匠们特地给我做的。”陈娇淡淡地说道,“我不习惯跪坐着,所以他特意派人做了这些送来。”
刘陵眼中的不明情绪一闪而过,随即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姐姐荣宠依旧,这样妹妹就放心了。”随后,她又特意望了望陈娇的腹部,然后说道:“姐姐如今可是得偿所愿了。只要生下一个皇子,便可以后生无忧了!”
“后生无忧?”陈娇默默念着这几个字,苦笑着摇了摇头,“怕只怕,若真的生下一个皇子,我会为了他操心到满头华发。”
“姐姐怎么这么说话呢!”刘陵嘟起嘴,状似非常不满,原本以她的年纪来说再做这些小女儿姿态未免显得矫情,但是在她的身上,这一切却显得非常自然。刘陵紧紧握住陈娇的手,一脸认真地说道:“你不用担心卫家那位,我们高祖子孙怎能输给别人呢?不要因为她弟弟是将军就怕她了,姐姐背后可有我们这些刘氏宗亲呢。最不济,我们淮南是永远支持姐姐的。”
“……”陈娇不动声色的将手微微拉出,然后笑道,“妹妹费心了。其实,我倒不想生什么皇子,若是生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也挺好的。”
“那是自然,若是生个如姐姐一般美丽的公主,陛下一定会把她宠上天的。”刘陵会意一笑,“当初他老埋怨馆陶姑姑太宠你。姐姐当时还说,如果你们有了女儿,他一定会比你更宠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姐姐生个女儿的心愿,还是没变啊。”
经刘陵这么一提,那个很多年前的记忆又闯入了她脑中,在某一年的春天,那时候阿娇、刘彻、刘陵都还是那么年轻而稚嫩,他们三人走在前往长乐宫拜见窦太皇太后的路上,互相抬杠,那时那种肆无忌惮的笑闹仿佛还在眼前,却已经遥远得如同前生。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妹妹还记得。”陈娇轻轻叹道,是真的觉得感慨。
“陵儿当然记得。十六岁那年开始在宫中度过的每一件事对我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刘陵脸上仍然笑着,眼底却带着沧桑,“转眼十二年,一个轮回,过得真是快啊。”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看着刘陵此时的情状,陈娇脑中猛然闪过刘禹锡的那几句诗,然后说道:“妹妹有心了。”几多话语在心头盘旋了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
“阿娇姐姐和陛下是最匹配的一对。陵儿一直都这么认为。”刘陵冲着陈娇笑了笑,“从前我就很羡慕姐姐,所以姐姐说的每一句话,陵儿都记得很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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