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客栈里又传出那首《莉莉安》:
“一个善良的女子,长发垂肩,她已跟随黄昏,来临……”
程树躺在地上,紧闭着眼睛,眼角有两道泪痕,是一副熟睡的模样。
谭临在她身边坐了下去。
客栈里亮起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隐隐传来竹筒鸡的香气。
他盘起了双腿,在音乐声中轻轻开口。
“我跳下去过。”
程树仰面躺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谭临停了下。
他没有再看程树,转而看向昏暗的天际线,随后语气平稳,继续道:
“十年前,我跳下去过——从学校三楼的天台上。在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我庆幸自己不恐高,也很开心,因为这一切就要这样结束了。”
程树依然无动于衷,似乎真的已经睡着了。
谭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从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被二楼的栏杆和雨棚挡了一下,最后落在一楼的草坪上。”
他顿了顿,“我的左腿骨折,断了三根肋骨,其中有一根戳穿我的肺部。然后我被送进了ICU,在医院里整整住了大半年。”
程树缓缓睁开眼睛。
她仍然没有说任何的话,只是那双向来没有波澜的眼睛里,此刻略带讥讽,看着谭临,仿佛在说:“骗子”。
谭临似乎已经预料到她的反应,没有丝毫气恼。他伸手,慢慢掀起自己的衣服。
男人很高,很瘦,躯体干净利落,肌理分明,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程树的目光在他隐约的腹肌上巡回片刻,最后定定落在左侧胸下,那一道狭长而狰狞的陈年旧疤上。
谭临说:“你知道我后来在想什么吗。”
程树没回答他,发了一会儿呆,随后发出一声有些冷淡的笑。
“呵。”
从她的眼里,谭临能够看得分明——
既然一次没死成,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去死?
你心里真得痛苦到想去死吗?
你能感同身受我有多痛苦吗?
你不过是个惺惺作态的局外人罢了。
他微微低了头,声音低沉,不疾不徐。
“跳下去的第一秒,我就后悔了。”
程树看着他。
“你能想象吗?”谭临说,“我想这件事,整整想了三百多天。在付诸行动的第一秒,我就后悔了。”
“重力加速度,所有东西都是一样的,下降的速度真得很快。你坐过跳楼机么,就是那种全身细胞都被挤压、变形、分裂的感觉,快到喉咙口那种本能的尖叫都没法冲出来——那个时候,我也失去了这种本能。”
“空气很冷,但这些却让我清醒起来。我想到好多事我还没去做,我觉得我还能再勇敢一点,但是我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我不甘心。我想爬回去,我想重新开始这一切,但是已经回不去了。”
“那一刻我后悔了。真的。”
他说得很慢,不疾不徐,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傍晚清凉,所以他的声音格外通透。
客栈里依然响着男子低沉而沙哑的歌声。胡一民自窗里看到他们,打开窗户招呼道:“哎!阿临!来帮小美践行呀!我今天特地去山下买了条野生的鱼,可香咧!……”
谭临站起身来。
“我去吃饭了。”他说,“你也进来吃点吧,饭都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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