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文王殿右首三四里的地方,有间祠堂,那里便是韩家堡历代堡主灵位安睡的所在,向来是堡中低辈弟子的禁地。
这一夜,雨下得很大,风也在咆哮,忽听“啪”的一声,祠堂后墙天窗洞开,狂风、暴雨,如千军万马破窗而入,香案上的烛台瞬间被浇灭了几支架,连那个由檀香木制成灵位也不住摇晃,眼看便要坠落于地。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按在灵位上,只这一瞬间所有被熄灭的烛台均亮了起来,适才还狂暴肆虐的风雨也如害怕了般,乖乖地躲在一旁,积成地上那一滩雨水。
“爹,孩儿来看你了,你还好吗?”五指轻轻抚摸着牌位上的字迹,一个一个顺下来,连成一行“先父韩公易之灵位”。
这个身着枣红长袍的男子,这个韩家堡权势最大的堡主,这个面对众多质疑的目光岿然不惧的男人,在这里,在生父的灵位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眶中有莫名的液体在流动。
韩晋闭了闭眼睛,重新抬起头,望向父亲,眼中再没有半分朦胧不清,是何等的明亮坚定,手中的檀香已烧去半支,烟气萦绕身周,外人看来,倒有几分模糊不清了。
“爹,孩儿向你保证,没有人能撼动我们韩家堡的根基,更没有人敢违抗您定下的家规,您就安心睡下吧。”说着双膝触地,将头埋在双手间,施了个全礼,随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将檀向插回在香炉中,又对着灵位拜了一拜。
“可是你的所作所为,能让自己安心吗?”那是个清冷得近乎冷漠的声音,如尖刀在韩晋心头重重刺了一下。
原来几十年以为的心如磐石,竟还会感到疼痛!
“咸师妹,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韩晋静下心,微笑道。
在明若星这个孩子眼中,她是个外表清冷但温柔似水的女子,而此刻在韩晋眼里,她却只有那单一的颜色:白色,那如冰雪一般的白色,那极尽冷漠的白色。他心中又是一阵刺痛,苦笑一声。
黑夜如何能掩盖那清丽绝俗的容颜,这个兑部之主瞧模样不过二十五六岁,谁又能知道她甚至比已过不惑之年的韩晋还大上一岁,只因她入门较晚,反成了师妹。
但此刻,这个永恒不老的美丽的脸上,却是漠然的没有丝毫表情,连说话的语气都是那样的冰冷:“你不应该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韩晋不解地道。
韩咸一声冷笑,自怀中掏出三枚开元通宝,轻轻一抛,随即美目中如有电芒闪过,出手快逾闪电,也没见她做了什么,三枚铜钱已一齐落在她那柔嫩如脂的手背上,不分先后,正是两反一正,少阴。
韩晋看在眼中,眼角皱纹微颤,便笑道:“咸师妹好俊的功夫。”
“若论技法,这招早在我十岁中便已学会,只是那时总不能操控自如……”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望向韩晋:“冰儿纵然聪明之极,这招‘瞬息一变’一学既会,但不懂心法诀窍,又怎能运用自如?可是今天……”
韩晋笑了笑,打断她话:“你认为我私自将心法诀窍传给她?”
“你是她父亲,授她心法本无可厚非。”说着韩咸目光转冷:“但这是《心经》里的功夫,虽能速成,却最伤人心脉,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说到这里,眼眶也不自禁地红了。
韩晋转过身,面对父亲的灵位,突道:“高陵的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高陵”
这两个字眼钻入韩咸耳中,如万蚁蚀心般,痛得她全身几乎失去了知觉,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韩晋转过身,望着她,眼中尽是温柔之色,大改往日的严肃,叹道:“阿咸,你知道当年我答应爹爹与高陵成亲时,心下有多痛吗?唉,吾心本有所属,怎奈命运弄人!”
“别再说了!”韩咸一该往日的端庄形象,大声怒道。随即她整个人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暗淡的烛光映出她的脸面有些扭曲,过了好久,她平静下来,叹道:“高陵妹妹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以这几年来对冰儿尤是好些。但今日之事另当别论!”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已疾言厉色。
韩晋似乎被她的气势所摄,退了一步,一手按在香案上,顿时整张香案剧烈摇晃起来,他似觉察到这一切,立时让过身子,才没让父亲的灵位被自己掌力震落在地!
韩咸盯着他,眼中却依旧不依不饶,咬牙道:“之前你说要冰儿入我们兑部,我还信以为真,如今看来,却非如此……”
她不给韩晋开口叫狡辩的机会,续道:“以你的功夫,想要阻止韩履韩节,那是轻而易举之事。那么今日的卜卦大会也不会闹到这等地步。”说着凄然一笑,道:“我真是够傻了,竟没看出来,换了冰儿阴爻的不是韩履,而是你,因为你本就不打算让冰儿入兑部,而是让她去阿节的坎部。你回答我?”
韩晋并不回答,只是背对着她,但听到“阿节”二字时,他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牙缝里透出的字眼虽然微不可闻,但透着怨毒——“阿节”!
但韩咸陷入自己的思绪不能自拔,如何能发现观察到别人的心思变化,说道:“我一直不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过现下总算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韩晋猛然转身,声嘶力竭。祠堂内的气流突然狂暴起来,韩易的灵位一阵摇晃,终于摔落在地。
见他竟如此的激动,韩咸也是吓了一跳,但迅速平静下来,道:“你千方百计让冰儿入坎部,更要她做阿节的关门弟子,乃是借此监视阿节,至于让明若星那孩子入乾部,却是要乘机激化乾坎两部的矛盾,让他们互相残杀,你好坐收渔翁之利。”说着向韩易的灵位望去,一字字道:“好让你们韩家嫡系坐拥天下。”
但此刻韩晋的脸色却突然缓和了一下,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躬身将父亲的灵位拾起,放回原位,伸袖拭去尘埃,叹道:“可惜天意弄人,那孩子还是给三妹收了去。”
“是啊,是天意,但若天意能让你放下屠刀,那才叫菩萨保佑!”
“菩萨,嘿,若天上真有什么菩萨,陵儿也不会死的那么惨,还有龙葵,还有你……哈哈……”他发声大笑,眼神中炽热狂暴,几不似人,仿佛这一笑便要将他几十年来郁积在心中的苦痛尽数发泻出来。然而当看到眼前那张清秀的面庞,那如寒烟笼罩的双眸,他平静了下来,眼中的炽热化为了深深的伤痛,随后伤痛消去,变为一如既往的漠然,淡淡道:“你是不是很想让那孩子入你们兑部?”
韩咸一怔,不料他会突然问出这句话,一时没做出理会。
“因为他命犯天煞孤星,是以你想以己之力助他脱困,替他除出手臂上那个‘煞’字。”他眼神有些古怪,又道:“你这么做是想缓和当年遗留在心中的愧疚。”
韩咸窒了一下,正想开口,忽听祠堂外有人一声痛呼,随即便听到哭泣之声。
“冰儿!”韩咸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出祠堂,但见夜色中有条白影瞬间即逝,想要追上,那是何其之难矣!
“我追她回来!”韩晋身法如电,已在数里之外。
“咦”他轻呼一声,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之人。
淡黄色衣裳,容颜艳媚绝世,尤其是那对眸子,水汪汪的,似要滴出水来,而那如蛇的身段,只要看上一眼,便有种被缠上了的错觉,情火焚身,欲罢不能。
“三妹,你什么时候来的?”韩晋深吸了一口气。
连翘眨了眨眼睛,娇笑道:“没来多久,见你们在里边说悄悄话,就不敢打搅了。”说着望向一脸错愕的韩咸,笑容敛起,正色道:“我家离儿臂上的煞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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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若星,现在应该叫做韩离,自午间卜卦大会后,他卜中离卦,按照韩家堡家规,自然是投入离部修炼。但离部部主连翘说另有急事,吩咐大徒弟韩大有带了他先上朝阳峰,自己随后便到。
两人离开云台峰,拾级而上,过了仙人碥、阎王碥,来到华山最是险峻的苍龙岭。此地乃是两侧直落深渊,长三里,宽仅三尺的狭长岭脊,人行其上,如登云梯,两侧更无石柱铁索可依,习武之人倒也罢了,如韩离这种丝毫不会武功的人,若再胆怯一些,只怕要被吓了半死,抛下遗书与家人决别了。
此时已至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几缕金光散在石级上,色彩斑驳,眩人眼目。韩离抬头仰望,但见前方峰峦叠幛,高耸入云,不见其顶,低头俯瞰,却见其下烟雾弥漫,亦真亦幻,不知其深,身处两者之间,当真有种腾云驾雾之感,不由一声叹息,道:“本是个好地方!”
“小师弟,你说什么?”身前那魁梧的身躯转了过来,那张憨厚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意,观之可亲。
本来还由他高大的身子挡住阳光,此刻转过来,露出一道缝隙,光线疾射而至,照在韩离脸上,甚为耀眼,韩离猝不及防,下一意识的向旁让开,顿时半个身子投入黑暗中,小脸上色彩斑驳,明暗交辉不定。
“小心,那边是深渊!”韩大有见他半个身子已在外边,忙伸手拉住,大喝一声,将他的腾空提起,背在自己身上。
“大……大师兄,我自己能走路!”韩离脸上一热,心感惭愧,欲要下来,岂知那双大手向后一收,便将他的瘦小的身子夹在臂弯中,一时竟挣脱不开。
“山路难行,还是我背你一程吧。”韩大有呵呵一笑,随即神色一黯,叹道:“我亲生爹妈本是华山脚下的猎户,我三岁那年他们上山狩猎,至此不再回来了,若是是师傅相救,我早就死掉了。当年上山,走得也这条路,还是师傅他老人家背了我。”
韩离知道离部之主连翘乃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微微吃惊道:“想不到她一个女子,气力竟这般大,背了你这个……”本想说“大块头”,但一想又觉当时他才三岁,未必是个大块头,或许比自己好要小些,但转念又想他为什么从小就不是大块头?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韩大有哈哈一笑道:“小师弟,你猜错了,我的授业恩师并不是连翘师傅,而是她哥哥,现今韩家堡堡主晋师傅。”
韩离哦了一声,他与韩冰儿结下梁子,恨乌及乌,对这个韩晋也没什么好感,便不多问,但随即想到那连翘好像是韩节的妻子,母亲夺了她丈夫,自己落到她手中,那还了得?想到此处,记忆不禁又回入往事中去,心下一阵刺痛,全身不禁抖了一下。
感到身后的异状,韩大有吃惊道:“小师弟,你怎么了,不是这里风太大,着凉了吧?”
原来这世上除了两位结拜大哥和毕方,还有人如此关心自己,韩离心觉一片温暖,将脑袋藏在他背上,轻声道:“大师兄,你说我一定要拜那个……那个连翘为师吗?我能不能不拜她。”
“那怎么能行?你既入离部,自然要拜她为师。还有你拜师之后,可不能直呼她名字,我因为另有明师,再这么称呼她,你可不能,记住了吗?”韩大有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在他看来师傅便是父母,自然不能有丝毫诋毁。
但觉背后的韩离不吭一声,奇道:“小师弟,你在想什么?是生气了吗?”
韩离啊的惊呼,忙摇头称不,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突地想起一事:“大师兄,我得上玉女峰一趟。”
“啥事?”韩大大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韩离嗫嚅半晌道:“我在玉女峰留了样物事和一只小狗(他本想说小狼,但怕他感触身世,只能改称小狗)。我想去取回来。”
“你是说那只长得像猫的狗吗?大会上我见过它跟着咸师叔,眼下应该还在。回头让连翘师傅去跟咸师叔说一声便是了,不急。”说着抬头看了看天,道:“瞧样子不出半个时辰太阳便要落山了,那时山路可不好走,咱们需得趁天黑前上去,抱紧我了!”
韩离依言而行,却听呼的一声,道旁景物后退疾退,他想不到大师兄这么个大块头,竟能箭步如飞,到后来口中吃饱了风,脑中更有些眩晕。
夕阳下那条人影飞弛在岭脊之上,瞬间没入最后一道金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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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下来了。小心!”韩离迷迷糊糊中觉到双脚落在实地,失去依靠,身子向前一倾,听到韩大有大叫小心,便知他会伸手扶住自己,自觉让他背着跑了那老大远路,此刻若还要他搀扶,不但惭愧,又显无能,忙自己站稳身子,但因用力过猛,脚下一阵火辣辣的奇痛,竟扭到了脚腕,却不敢吭声。
韩大有见他脸上痛色一闪而过,关心道:“小师弟,你没事吧?”韩离忙摆手道:“我……我没事。”使劲站稳了身子,倒没露出马脚。
为了故作轻松,韩离转头四顾,但见身处之地乃是片松树林,每棵松树均有十丈来高,密结成林,罡风袭过,“哗啦啦”响成一片,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人处其间,有种步履惊涛骇浪之感。
刚走出一阵,见韩大有突然停下,韩离大吃一惊,道:“大师兄,怎么了?”
“有人!”韩大有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定是冲我来的,可不能连累的大师兄。”韩离本能的想到,左右各望一眼,再向身后看去。
这一看,当真使他哭笑不得,小虎不知何时悄没声息地跟了上来,口中叼那根木棒,见到他,呜了一声,丢下木棒,几下跳入他怀中,不住舔他脸颊,像是数年未见,甚是热情。
韩离展眉而笑,将它搂了搂,拾起那根木棒,看了看,收入怀里,笑道:“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原来是取它去了。”回头对韩大有道:“不是人,是我的小虎。”当下将小虎放在地上,笑道:“他是我大师兄,你可不要乱咬好人呀!”
小虎看了看主人,又瞧了瞧韩大有,似乎明白了什么,跑到韩大有脚下,又闻又嗅,竖起尾巴,不住摇晃,到后来更是躺在地上来回打滚,四脚朝天,大有讨好亲近之意。
韩大有见它似猫非猫,似狗非狗,心中不禁有些后怕,但见它做出许多玩笑姿势,也忍不住笑了,缓缓伸出手去抚摸它脑袋。
小虎本能得露出狼牙,回头见主人含笑点头,便不做反抗,反是吐出舌头,舔他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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