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凤姿开口了,“如果你不说话,我就上楼了。”
章一顿时慌乱起来,她脱口而出,“妈妈,我很想你。”
章凤姿表情漠然,“你也不用说想我的话。因你属于世上最有本事生存下去的一类人,是我为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应该感到庆幸。”
“妈妈,我听不懂。”
“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维持你困惑时的表情就已足够。如果你还对我们十四年的母女之情念念不忘,就请你,把你的感情埋在心底。我有我的家庭,而你,自是不缺爱你的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真要刨根问底,就去问钟闵,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章凤姿站起身往楼梯走,顿住了,“问问你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我,你会习惯把我当一个陌生人看待。”
蓝丝绒的沙发下像有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她用尽全力地挣脱开来,跨上两级楼梯,跪下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妈妈,我恳求你,不要再抛下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不知道你走后都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还在,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突然间她的声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妈妈,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的妈妈终于回过头,从高处俯视着她。记忆里有相同的情景,她还记得那个小小的人说了什么。终于,她泪流满面,“妈妈,我错了……”
“你没有错”,章凤姿俯下身,捧着她的脸,“回到钟闵身边。从此不要纠缠我,我对之感激不尽。”
章一绝望地看着自己深爱的母亲抽身而去。她像一滩泥地软倒在那,一点点地风化,再等着什么东西将她挫骨扬灰。她终于爬起来,往外走。出了门,回头看,房子像一个巨大的山洞口,轰隆隆一声响,好一似山崩地裂,活了过来,从里面甩出长长的白色的舌,一路往她的脚底下伸。她像见鬼一样,掉头就跑,身后有脚步声“踏踏踏,踏踏踏”追着她不放。
她实在跑不动了。撑着腰喘气。偏头看,后面那个人也在大口喘气。
她直起身,“你跟着我做什么?”
“……对不起。”
“不用了”,她目无表情,“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原谅你。”
隆冬往前走一步,叫:“章一!”
“刚才我跟我妈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两年前,她不过是抛弃了我,而今天,她是不认我。”
隆冬不知该说什么,他不了解事情始末,他没有发言权,他只是说:“我不想见你难过。”
章一却激动起来,“我难不难过有什么关系,她都不在乎。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哪里,在哪里?”
隆冬觉得自己的脊梁骨上有冷冰冰的东西在爬,“章一,你说的那些事情……是什么?”
她抬起头看天。这城市的天永远像被人弄污了,洗不干净。她看了一阵子,眼前发黑了,身子立不稳,连声音都跟着飘飘忽忽起来,“那些事情就是,她走之后,我跟了一个男人。我成了他的小情人,我以前叫他叔叔……他想要我,于是我跟他亲热,跟他睡觉。”她笑起来,连眼睛里头都是笑意,那笑意盛不住了,往外溢,却变成了泪。“也许今天回去,我还要跟他睡觉。你觉得我肮脏吗?”她突然将旁边的大丽花连花带叶一把撸下,手心里火辣辣的。她把花往他脸上砸去,“我就像这花,看着好看,闻着却是臭的,臭的!”
隆冬眼望着她跑走了。他立在那,那朵花砸中了他的鼻梁,又掉下去。那几片花叶子却始终掉不下去,因为有风在吹,他知道的——他的脸上一片冰凉。叶子到底落下去,他心爱的女孩看不见了。
章一记得自己上了一辆甲虫似的出租车,付了钱下车,现在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山上走。已是黄昏了,四周静极了。她站在公路旁往山下看,是城市。火柴盒似的建筑里住着一根根头重脚轻的火柴棍,他们相互摩擦的热气和臭气浮在半空中。再走一段,路的两旁生得有灌木,她停下来,只有目光顺着那长长的路往上走。太阳正往西一点点地下坠。长长的路的尽头,有一片乔木和灌木,看不清,是绿的影影绰绰,突然间却裹上了红光,红光一点点往里渗,仿佛有东西从外燃进来。终于,那无数的虬扎的枝桠间,烘托出一个火红的球,是太阳,它在那里作了窠。章一突然间想要哭,太阳啊太阳,你们本是十兄弟,射杀了,单剩你一个在世上承受万年孤独。比起我,你却无畏。因你还有光和热,而我,已被扔进了黑暗与冰寒之中,永世不赦。
她到底回到了宅子里。阿姨见到她放下了手里的听筒。是回来的有些晚了。她一步步上楼,进了浴室。打开莲蓬头,和衣站在水底下,水啪啪地往她身上打,仿佛无数的手,无数的耳光。她似用光了所有的力气,顺着瓷砖滑下去,在那耳光声里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哭没哭出眼泪,只觉那耳光拍进了她耳朵里,眼睛里。声音变得轰隆隆的,仿佛混杂着男男女女的嘲弄。她用手捂住了头。
她像一只要被人溺毙的鸽子,拿起来时,单剩最后一口气,剥去了身上乱糟糟的毛和羽。她换了睡裙,头发也不吹,把整个身子掷进了床里。
辗转。人如同被裹进了万花筒里,一滚,就是一张纷乱的像。这是一场婚礼。她在新娘的后头牵着长长的头纱,旁边有个小花童捧着戒指盒,那分明就是小时候的隆冬。乐队在奏乐,宾客在微笑,神父在祝福。她把手里的头纱一点点地收,越来越紧,终于那头纱从新娘的头顶拽下。满堂的倒抽气。她从塔一般的白婚纱往上看,新娘竟然从头往下开始消失。她大睁着眼,眼前还剩下一个空的衣架子。衣架子垮下来,她扑上去,对着美丽的白婚纱又撕又扯,这怪兽吞噬了她所依恋的。她哭着喊:“还我妈妈!还我妈妈!”万花筒一滚,所有的一切星星点点的消失了。
仿佛又是更小的时候。她母亲将她抱在怀里,面前有个男人看不清楚脸。那男人上前将她的脸一捏,说道:“好个面娃娃,舍我吧。”她紧紧揪住母亲的前襟,不止是怕生。她母亲却笑了,作势把她往前一送,“你想要,就拿去吧。”那男人伸手来接,她母亲却突然把她往身后一藏,啐了一口,“呸!你也配,好歹也是我养的。”男人呵呵笑道:“也只有你养得出个野的来。”她母亲斜斜地走了个眼风,“到底你是嫌弃我。”那男人说:“哪儿能啊。”她母亲把她往地上放,见她不肯,就将面孔一板,甩脱了手,说:“一边玩去。”那男人咪咪笑道:“果真你身上有奶气儿的香些,连小的都不肯撒手。”她母亲只管笑,攀着那男人的手臂进屋去了。
屋子前面有一棵树,树底下落了一地叶。她拾起了一片,叶大体是绿的,叶尖却黄了个三角,她把玩了一会。树底下还有一个石凳,她把叶子放上去,又去寻另外的好的叶片。屋子里有声响传出来。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将她的心捆住了,越来越细,越来越紧。她的手脱了力,几张叶片洒开来。她发现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捡起来,回到石凳处,握着它一刀刀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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