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怜的是两个儿子不能当靠山。一个成了植物人,一个瞎了眼,又全身灼伤,恐怕治不好了!幸好妻子女儿没一同出游,否则呀──唉!可是剩下个女儿有什么用呢?”
更小的声音提出街坊邻居的隐忧
“她们还不起钱吧?这间房子顶多可以换来二百来万,可是三个月来他们家耗费在医药上的钱就有几百万……唉!往后又不能放着儿子不管,要治疗得花更多的钱!金萍真是薄命哦!想当初我们还羡慕她嫁了个会赚钱的丈夫呢!”
每一句怜悯的背后,都是由庆幸来推动;籍由别人的不幸来庆幸自身的平安。
是那个人这么提过的?何怜幽此刻正想起这些话,也分外能体会那种苦涩与排拒。当然,施予同情的人可以唾骂她不识好歹。她──的确是不识好歹的,毕竟那些同情者都是她家的债主。
那么,此刻葬礼已过,她们是来安慰何家的不幸,还是来讨债的?或者,怕仅有的两个债务人畏债潜逃?
她端坐在墙壁一角的椅垫上,像一只蜷曲而冷凝的猫,环伺着一屋子的妇孺,以及跪在亡父灵位前苍白失魂的母亲。如果能,何林金萍必会以死来求解脱,避开必须面对的一切。
但她不能,她尚有两个生死未卜的儿子要照顾;前一个生死未卜了两个月,掏空了何家所有财产,连房子都抵押了!后一个生死未卜,如果不死,也将是一辈子沉重的负担。可是,她又能如何?只能被动的任一切拖着她一同下地狱去!
可怜的女人!何怜幽嘲弄的看向父亲遗照。也合该他死得巧,否则今天不会是这等情况。如果当时车祸再晚些发生,如果车祸是发生在那个女人也一同上车之后,铁定会很精采!她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父亲带这两个儿子准备与另一个女人双宿双飞。不说也好,反正──哈!善意的隐瞒会让她快乐些,也让往后的生活不必那般苦。
为什么没有泪?
因为他有女人吗?不!那是父母两人的事。既然母亲一心表现贤良,一意认定浪子会回头,那么,她出头是为谁来着?没有泪,一如他吝于给她关爱。
情感交流原本就是互相施予累积而成。形同陌路的情况究竟谁是谁非?他不爱她,她也不会尊敬他。
“何太太,你要节哀呀!”一声男声突兀的打破女声的嘈杂,明显提高的声调只为引起众人的注目。
李正树,附近土财主的儿子;一张诚恳的脸掩不去几分流气与金钱暴增时必有的市僧气。中等乾瘦的身形,有着充满血丝的浊黄眼睛与糊满槟榔垢的血口,清楚的显视出这人的低俗与邪气。而太多金饰的妆点,更凸显出那种矫饰的贵气之光。此刻,他的三角眼正瞄向何怜幽的这一方角落。
这世间,雪中送炭的少,趁火打劫的多,豺狼虎豹更是伺机而动。她没有任何表情的将眼光转向不知距离的远处,只有无法掩上的双耳,仍必须忍受所有的虚伪。
“李少爷,你说你要替何家还钱呀?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哩!”尖锐兴奋的女高音几乎走了调。然后是更多蜂拥而至的声浪。
“李先生,您没有必要──”何太太泣不成声的惶恐低语,喃喃低语中却又像溺水时乍逢生机的抓住了一根浮木般。
“何太太,当然有必要。您知道,对于未来丈母娘与小舅子,我有责任负担起一切的!”李正树豪气干云的大声嚷嚷,企图引何怜幽看一眼他的英挺模样。
这些话只造成一种效果──众女子的抽气声与恍然大悟的低语,以及──更多的逢迎!
“唉呀!真是郎才女貌呀!我们附近十公里内,就属怜幽长得最俊俏,又属李少爷最潇洒多金,真是天作之合呀!”
“是呀!嫁了李少爷,何家当真吃穿不愁了……”
何太太乍喜又乍梦的回应,偷眼一瞧,却发现原本端坐一隅的女儿,早已失去了踪影──她的心沉沉的跌入了谷底!最难的,就是女儿那一关了。
她应该哭吗?
何怜幽无声无息的走出家门;天空依然阴雳,雨却已止住了。心情与天气竟是如此相通!她笑了!在她过往十七年当中,除了少不更事又迷惑的前六年她会以哭泣来乞求父母疼爱;在无所得之后,她已将泪水化成笑容。如果他们执意忽略她,她又和必在乎他们的施舍?所以往后,泪水便不曾出现在她眼眶中。何况近来发生的所有事,说穿了,不过是──污秽。即使再加上如今这一项,也休想逼出她的泪水。
自从知道有人愿意有条件的当冤大头后,那一群“善心”的女人全成了皮条客,企图打动她那极度缺钱的母亲将她抛售。
她该大公无私、“牺牲小我”的去成全一家子的病童嫠妇吗?好伟大呵!何怜幽终于显现出了她出生在何家的价值!
不同的时代的运行中,女人总是容易被牺牲的一方。讽刺的是,有更多女人来助长其牺牲的速度与沦陷。林觉民的壮烈来自对妻子的薄幸,满纸情话终究成荒唐言。唐玄宗的堕落归因于杨玉环的痴缠似乎更容易被宽恕!但何须来上一首长恨歌吟颂其天长地久?大陆那群因战争无情而造成的寡妇村,人们歌颂的是她们的牌坊还是怜惜她们孤寂的一生?可耻的,牌坊冰冷的光华敌得了千万颗由年轻熬到老死的忠贞之心,却没有一座鳏夫村为千古痴心下见证──因为守节不是男人须有的美德,顶多在妻子死后做一首悼念诗──“唯将终日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将在往后的每一天都和颜悦色的过日子,以报答你这一生为我愁苦的心。就这样了,男人的良心仅止于此!狗屎!
哈!文静少言的何怜幽会骂粗话呢!她又笑了,仰制界临崩溃的情绪逼自己笑,笑!仅管已在溃决边缘,笑容仍是唯一能保有自尊的方法。
“老林,你看!是『宏观高中』的校花哩!”
立在撞球房外的自动贩卖机旁,两个男子正对着何怜幽指指点点。较矮胖的阿汤推着老林低语。
中等身材的老林皱眉看向何怜幽游魂似的飘过的身影。
“希望她不会踏进王老大的地盘;他们是真正黑社会的人。”而他们两个只不过是太保高中的学生混混而已。有点坏,又不会太坏,顶多溜课打弹子,偶尔抽菸打架过日子。对那些真正是黑社会的人还是非常忌惮的。
阿汤一听到“王老大”,立即挺直了腰杆。在台北道上混的人都必定听过这如雷贯耳的三个字。它代表绝对的权威与绝对的冷硬无情,让人肃然起敬之余也寒毛直竖!加上“王老大”够神秘,让人更加敬畏与好奇。
“只是走过而已,不会怎么样吧?王老大的人不会失分寸的。”阿汤嗫嚅的低语。心想何怜幽真是个天生的大美人,也难怪有人天天站在“宏中”的大门外等着看她一眼,并大吹口哨。
“可是今天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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