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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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冠老厅长在他那间宽大的办公室召见了年富力强的仲月清厅长。
说是要移交工作。其实是约法三章。仲月清不便也不敢提出要谭老厅长移交什么工作。她打量着谭冠厅长明显衰老的面容,
谦逊地说:“省委决定我当厅长,我没有思想准备,今后还请您多指教。”
谭冠用某种即将退出政治舞台,而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从此告别政坛的心态说:“小仲,你是我们出版界自己培养的人材,过去党组研究的计划,你也是参与的。我想‘85’期间和‘95’期间应当有一个连续性,无论是出版、发行,还是印刷、物资供应等各项工作,都应当按党组的既定方针办;在人事上也要保证相应的连续性,不易作大的调整,一切都要保持相对的稳定。”
在谈到自己今后的打算时,他心情有点黯淡:“至于我嘛,我对发行工作很感兴趣,况且发行体制改革,刚刚才有了一个框架,正有待细化后深入实施,不能半途而废,我还是想介入一下,当一个顾问也好嘛。同时魏铭利同志对集团理论素有研究,我想带着他与崔牛牛副厅长一起干。至于你们提议的担任出版协会主席的事,
就不要再提了,高洪同志我看身体不错,还是让他干吧。”
仲月清心领神会地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谈话要点。
谭冠继续着他的谈话:“省委原来安排我去当政协委员的,我主动谢绝了。这种虚名有什么当头呢,我是想干点实事的,花个三五年时间,把我省发行集团拿下来,我也可正式退休回家抱孙子了。现在这办公室呢,我还想用一用。”这口气是不容置疑的。
仲月清保持着谦恭的姿态,用某种瞻仰老太爷的眼光看着谭冠,她蓦然发现谭冠的神情有点颓唐,也有点潦倒,以往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假发套,现在也弃之不用了,干脆露着个贼亮的光头,后脑勺后面那一圈头发也显得有点斑白了。那光头在阳光充足的办公室里闪闪烁烁,竟然仍然是十分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端坐在皮圈椅中微闭着眼睛说话的谭冠,倒像是一个得道高僧那样令人肃然起敬。
她更加有点诚惶诚恐的样子说:“至于我嘛,您是了解的,能力有限,承蒙您的栽培和省委领导同志的信任,被推上了领导岗位,
今后还烦请您的指点帮助。您退休了,我们一如既往地尊重您。至于办了退休手续后减去的工资,我们每月一分不少地补足您。您的意见我会充分尊重的,这发行体制改革领导小组的组长由崔牛牛同志担任,由您担任顾问。您这间办公室就不动了。至于您原来的人事调整方案,还按计划执行,我不会轻易动的。”
听了仲月清的表态,他那灰暗的脸上有了点笑容,他像是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女儿那样的神态,用大家长无可置疑的权威口吻说:“小仲,听了你的表态,我感觉你是成熟了,这样我退休后,也就放心了。至于郑东这个人,纯属一个小痞子,你要和他保持距离。
这人就让他留在‘扫黄’岗位上好了,这活儿忙,事情多,省得他闲极生事,无事生非,干扰党组的中心工作。至于那个曾当过地委书记的许副厅长,我已和省委组织部说了。给他一个正厅级的巡视员,让他退出党组,去练练书法,打打太极拳,甩甩膀子,颐养天年算了,省得他老滋老味地留在党组班子里老是发出不和谐音。对于许副厅长、郑东这些人嚷嚷着要彻底查清扬子出版社、扬子图贸公司、36层大楼的问题,不能理睬他们。哪个社长和单位的一把手在任上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要是审计,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影响全厅的中心工作和a省出版厅的形象。有些大事的决策都是党组集体定的,你也是党组成员。我要纠正你一个提法,我所说的看法都是党组集体研究定的,不是我个人的什么人事调整方案、
发行集团方案。好了,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下面我们一起去参加党组会。”
仲月清默然地点点头,拧上钢笔套,收起笔记本。她明显感到了老厅长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性,在她面前谭冠像是一棵根深杆壮的参天大树,这大树盘根错节,老枝遒劲,不可撼动,而她则是大树阴影下的小苗苗。
谭冠率先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整了整笔挺的中山装,很权威地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向会议室走去,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含威不露。
后面跟着小学生一样的仲月清,亦步亦趋。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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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过党组会,新老班子就算交接过了。既无对谭冠的离任审计,也无仲月清当年登上淮清市新华书店经理岗位时的施政纲领,
宏图大计。一切似乎都是按部就班地接替,一切都是按谭冠先生的既定方针办,仲月清厅长仍然徘徊在谭冠厅长那庞大的身躯所留下的巨大阴影中。
谭冠于次日带着崔牛牛副厅长、魏铭利主任去了东北c市,
参加全国书市去了。
在书市期间,他指手划脚,频频发表高见,从展览方案到营销策略一一审查,他和崔牛牛所选调的靓男丽女们对他恭敬有加,他从机关干部的冷落中失去的良好感觉,在崔牛牛的势力范围之内又找了回来,于是神清气爽地如期参加完了全国书展。
书展间隙,他还乘着游艇沿松花江而上去了松花湖,上了长白山,他仿佛又恢复了青春。
书市之后,他们又一路坐着飞机去了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大连,随后又去了陕西、福建、浙江、海南……美其名曰考察发行集团,为筹组a省发行集团作点调查研究。行程将近两个月,一路风尘仆仆,工作之余,不失时机地观赏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考察一下兄弟省的人文景观,也可抒解一下黯然退下政治舞台后的郁闷心情,调整一下心态。一圈周游下来谭冠晒黑了皮肤,人也胖了一圈。这主要应归功于崔牛牛副厅长的精心照顾,兄弟省同行的热情接待,谭冠这才又找回了当年做一把手的感觉。
回到a省后,他似乎已从原来因退休而导致的****心态中恢复过来。坐在大会主席台上,他不再感觉别别扭扭了,他仍然可以口若悬河地以我为中心,对新党组的工作进行指导评价。他更像是一个不守规矩、无视演出规则的演员,总是从后台窜至前台进行一连串似乎少了他不行的表演。比如每逢大会必要讲话;凡讲话必然带有总结的性质。带有某种首长的腔调;以慈父般的口吻对新班子某几个成员慰勉有加,对其余的人则不屑一词,以表现出自己强烈的倾向性和明显的亲疏有别。
老谭厅长这种在重大场合的脚色错位,使小仲厅长甚感为难,
而他对于政治的热衷和权势的迷恋又像是着了魔似的。在郑东看来,他患的似乎是和死去的任铭书先生一样的官场病。尽管他所器重的“哥儿们”出了一些事,比如说被关进监狱的邬历、被罢免了官职的侯逐权。还有一些群众私下场合所议论的一些人物,如跑到国外的宋玉卿小姐,依然神气活现承包了青少年教育出版社小招待所成为“爱少酒家”总经理的龙仕章先生等等。他却充耳不闻,以不变应万变,我行我素地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上班、下班。
在看上去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的白昼,继续在他那个宽大的厅长办公室内发号施令,不垂帘子亦听政。在党组会上他俨然以老爷子自居,对仲月清的发言加以评点,不时发表一些点拨性的却具一言九鼎样的言论。
白昼过后是黑夜,这是他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光。在台上时,权势所带来的良好感觉使他几乎没有多少心思可想,每晚都能那“呼噜、呼噜”毫无心理障碍地熟睡,用他老婆子的话说,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现在这惬意的熟睡却远远地向他告别了,他不得不吃安眠药,一觉醒来,眼望着空落落黑呼呼的天花板,看着窗外黎明前的暗淡白色,他感觉黑夜是那么长,那么长。他巴望着新的一天到来,巴望着太阳出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他那晶亮的脑壳上依然镀上一层近乎神圣的光芒。
夜晚,他那失去权力的孤独感,就像是失去群星相伴的一轮残月显得那么凄凉而无奈,有如丧失了丈夫的****那样耿耿难眠,就像是丧妻的鳏夫那样盼望着新妇的温情那样****难熬。他睁着双眼呆呆地盼望着黎明的到来,他内心时时感到难以名状的苦涩,权势的失落,心灵无所寄托。既无才气,如高洪同志那般去著书立说。在笔墨的肆意挥洒中体会人生的一份潇洒,他是潇洒不起来的,因为他冠冕堂皇惯了,哪里培养出半点真性情呢?也无闲心去钓鱼、下棋,在静心静气中去获得一份安谧和宁静,他是宁静不起来,因为他在政治舞台上热闹惯了,众星拱月般的气势,使他有着帝王般的颐指气使,又安能安静得了呢?更无灵气,去吟诗作画,
在诗画的自娱中去猎取一方艺术的净土,他是干净不起来的,因为他在浑水中趟出了水平,趟出了甜头。他惟有在政治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周旋,才能产生某种安身立命的敦实感。他不是感觉不到周围用可怜的目光看着他的拙劣表演,人们黑白分明的瞳孔里闪烁出的是可怜、卑视、轻蔑等种种复杂的眼光。他变得敏感而多疑,清高而自负,这看上去是自尊,其实是极度的自卑。他自命是一个熟读中国历史书的业余史学家,一个谙熟历代帝王南面之术的政治家、思想家,又如何有闲心去留心政治以外的事呢?而命运恰恰在他政治雄心最为炽烈,激情最为澎湃时把他抛出了政治轨道。他就有如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舟要去寻找一片喧闹的港湾了,
在那里他是不会寂寞,也不会孤单的。他的同志们会给予他最大的政治关怀和理解,一切由政治权势带来的经济利益也会失而复得。人们再次恭敬地在老远就向他点头微笑,谦卑地说上一句:
“谭厅长早,您老气色不错,看上去精神很好。”尽管这些话很无聊,
但是人们每天都要说上许许多多的无聊话,来填补无聊的生活,去满足某种无聊的虚荣。这份虚荣惟有在崔牛牛副厅长兼总经理掌管的天地里,才能以一手遮天的权威,说一不二的神采,为他空虚的政治生命注入一抹落日余晖般的亮色。
想到这里,他有点黯然神伤,过去是崔牛牛在他卵翼下茁壮成长,如今是他在崔牛牛的卵翼下乞求辉煌。人事沧桑有如白云苍狗,真是如此的捉摸不定。
天快要亮了,一缕霞光穿透窗帘,使屋内渐渐明亮了起来。他使劲地眨巴着略显浮肿的双眼,悄悄地起床,悄悄地挎上菜篮子,
去菜场买菜。此时他像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头子去和菜农、小贩讨价还价,顺便再带上几根油条,几块烧饼,一小锅豆浆,踏着清晨的阳光回家。
老妻已经起来,他开始刷牙、洗脸,把腮帮子刮得铁青,看着镜子里的他,显得有点年轻了,青春焕发了,他感到了心态的平衡。
他把豆浆油条放在饭桌上,让小保姆端到老母亲的床前,让她起来吃早饭,并细心地观察老太太是否把床尿湿了。为她换上尿不湿,
他才开始悠然自得地进餐。
饭后,他等着听那辆黑色奥迪车的喇叭声,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声音,然后夹着公文包找回当厅长的感觉。今天怎么了,直到9点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还未响起,他感到有点焦急了。因为今天8
点30分他要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崔牛牛副厅长、魏铭利主任及筹办发行集团的骨干们正在办公楼的四楼小会议室等待他的光临,去研究发行集团的筹备问题。他心情十分焦急,不时地抬起手腕看手表,今天来接他的车怎么还不来。他来到后阳台上,那是用铝合金封死的小厨房,不时地伸头张望他那辆黑亮如漆的奥迪车,却始终不见踪影。院子里静悄悄地停着一辆银灰色桑塔那,这显然不是接他的,可能是接弥勒佛王副厅长的。他怎么能坐桑塔纳去上班呢,他们又怎么敢派桑塔纳来接他呢?他在心中暗暗地想,心中有点纳闷。于是频频伸出脑袋向下张望,令他遗憾的是那辆桑塔纳一直停在光天化日下,周身发出刺目的银灰色光芒。当他第五次伸出头去张望时,正好和桑塔纳的驾驶员邱大路目光对上了。
他笑着打招呼:“大路,你来接谁呀?”
大路不慌不忙地回答:“接你呀。”
他的脸有点挂不住了,心中暗暗地咒骂起来,这办公室的彭主任,真他**的势利眼,老子才下台几天连我的专车也换掉了。于是没好气地说:“祝力平呢?”那是他的专车驾驶员,一个长得挺帅,善解人意,一笑两酒窝的小伙子,不像这邱大路呆头呆脑、傻呼呼的。
邱大路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听说全国‘扫黄’办的主任南风同志要来,办公室一时车子排不过来就把小祝调去给郑东用了,去了飞机场。”
他听了脸色立即灰了下来,原来每天接送他的奥迪2.0被郑东这小痞子拉了去。他强按住怒气,夹起公文包,“咚咚咚”地下了楼。
这邱大路怎么了,是傻了,还是开始狗眼看人低了,竟然老三老四地端坐在驾驶座上纹丝不动,不像祝力平早就恭候在车门边,
为他拉开车门,有时还要像是中央领导的驾驶员那样,极有风度地用手挡住车门上沿,免得磕碰了领导的脑袋。
这时平时极有修养和风度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蔑视,气得头昏脑胀,莫名的气恼涌上了脑门。他用力地拉开车门,正准备猫身钻进轿车里。也许过去享用惯了小祝用手遮挡门框的待遇;也许这桑塔纳车的门框比奥迪车低;也许他心气浮躁,气急败坏顾不了许多……总之,他那肥硕的光头竟然在跨进去的一刹那间和桑塔纳轿车的门撞了个正着,一声“啊哟”,他顿时眼冒金星,头脑发晕,
光秃秃的脑袋碰得生痛生痛。自退休后他就不再戴那个假发套了,滑溜溜的脑门儿立马鼓起了一个大肿包,他用双手抚摸着脑袋,猫起肥胖的身躯,好容易才钻进了车内。沉重的****向沙发后座上拼命地坐了下去,使桑塔纳轿车上下颠簸了一下。
这时邱大路才反应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谭厅长。”
谭冠一边用手揉着自己胖脑袋上的大肿块,一边没好气地说:
“没什么,我已不是厅长了,已不配享受专车待遇了。”说完,他反手狠狠地带上了车门。
他恶狠狠地用他那双冒着怒火的金鱼眼瞪着邱大路说:“你给我转告你们的彭主任,从明天起我骑自行车上班了,他不用再派车来接我了。”
邱大路默默无闻地发动桑塔纳,板着脸把谭冠送到了机关大院。这邱大路人老实,就是有点木。回到驾驶班想想窝囊,莫名其妙挨了谭冠的一顿训,他把这事儿在班组的同事间讲了出来。这事在机关中就风传了开来。
仲厅长听了之后,颇为恼火地说:“今后有急事就动用我的车,
老谭的车还是要保证的。”
个性倔强的谭厅长说到做到。为了显示骨气和勇气,第二天果然毅然决然地打发走了前来接他的奥迪车,骑上儿媳妇的小凤凰车,准备去上班了。胖大的身躯竟压得小车子“吱呀、吱呀”地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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