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加餐也是有风险的。有一天医院的陈院长查病房,一眼就看见炉子上的饭盆,生气地说,一些人的送命,就是吃烂菜的结果。饭盆没收!王永兴很着急,忙忙地央求;陈院长,那不行呀,你把我的饭碗没收了,我拿啥打饭?陈院长把食物端出去泼了,把饭盆还给他,说,再叫我看见,就绝不客气!
饭盆是不敢再用了,他只好用两调羹熟面和一把甜菜丝换了一位县公安局长的一把壶盖上有丝扣的铁壶,用来煮食物。他以为拧紧壶盖煮菜不会被人发现,岂知又遇上陈院长抢救病人,陈院长一进屋就闻见了狗肉的香味,径直走到炉旁打开壶盖。他勃然大怒,瞪着王永兴说,又是你煮的烂菜叶子吧!王永兴忙否认,说不知是谁煮的。陈院长连喊了两声谁煮的,就扔在地下用他穿着翻毛皮鞋的脚后跟踩扁了。
踩扁了不行呀,还得想办法!他又用两调羹熟面换了一位病号的铁皮奶粉盒,拧上一根铁丝做把手。这次他不在炉子上煮食物了——每次被院长发现都要惨遭损失,他心疼得不得了——而是把奶粉盒塞进炕洞里煨烧。这种办法既简单又保险,好久也没被院长看见。但是糟糕的是父母带来的熟面和甜菜都已告罄,还剩了点狗肉干,还舍不得几顿吃掉。这时伙房顶上的菜叶不知怎么的也不见了。
好在有一天中午他在外边转来转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突然发现猪圈的墙根里扔着一堆莲花菜根。菜根外边已经干枯皱巴了,里边还有点柔嫩的心子。他抱了一抱回来,耐心地用刀子削去干皮,再剔去带有筋络的一层,把中间还没干透的根心放进奶粉罐里,再放上一丝丝狗肉,塞在炕洞里去焖。焖软后撒点盐吃。他很感激夹边沟的炕洞,在家乡永登县,炕洞是留在墙外边的,而夹边沟的炕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人盘出来的,炕洞留在房间里,不出房门就可以焖菜根吃。
还有一天,他提个篮子去麦场提麦衣子煨炕,见场边上抛着一具驴头上剥下来的皮,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他估计这是炊事员或者杂役们偷宰了农场的驴,若是饥肠辘辘的右派,决不会扔了驴脸皮。他记得小时舅舅说过的话,民国十八年,古浪县裴家营的人们把农具上拴的皮条和鞋上的牛皮掌子煮着吃了的事。他如获至宝,将驴皮放进篮子,敷点麦衣子盖好,拿回病房,烧水烫洗了毛垢,放在奶粉盒里炖烂,再加上少许盐末就着吃。还舍不得一次吃完,一次吃一点一次吃一点。吃了三四天,还剩小半罐了,他又添满了水,放在炉子上炖着,去上厕所。谁知便后回来,罐头盒竟然不翼而飞了。四壁张望见一名叫王彦的榆中县老师手里端着他的罐头盒正往嘴里塞东西。他喊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有你这样的人吗?王彦苦笑一下,脸色变得惨白,说,你已经吃几顿了,我吃点就不行吗?我也想保命呀!王永兴没说第二句话,默默地躺在炕上。他闭上眼睛,还看见王彦那惨白苦笑的脸在他眼前晃呀晃呀。
时间已是12月上旬,医院病号们的情况更为严峻:每间病房每天都有一两个病号死亡,原先健壮的人也都衰竭了,躺倒了。死者被人用他自己的被子裹一裹,抬到门口放着,有专人用架子车[4]拉走。拉人就像拉麦捆子一样,一个摞着一个,一车要拉七八个人。早些天人死了还拉远一点,拉到沙梁的背后去埋,近来死的多了,埋人的人也没力量了,拉到房后边的沙坡上就埋了。
对于死亡,领导也想了很多办法,每间病房派来两名身体健壮的看护——以前留下来的劳改释放后的就业人员、杂役、被称为拐棍的分队长们 ——给病号打饭端水,端屎倒尿。不叫他们动弹,节省哪怕一点点体力。伙食也有所改善,粮食一点也没增加,但每天要宰几只羊,给大家增加两顿羊肉汤。但一丝肉也看不见只漂着几丁丁胡萝卜的清汤能有多少营养呢?死亡不仅得不到控制,越发加剧——病号们的体质状况已经衰竭之极,不可逆转了!
石玉瑚死了!虽然他的家人通过邮局寄来了几斤熟面,但已经晚了,无济于事了,吃完那些熟面之后就告别了人世。在王永兴的印象里,这是个为人正直、不屈非议的人。在病室的同伴们一个个不声不息撒手人间的当儿,他也奄奄一息了,但是,当医生来给他打针的时候,他却推开了医生的手。他也拒绝吃药。看护给他拿来维生素之类的药片,他不吃。他对看护说,拿回去,给大夫去,就说我用不着这些东西!一次陈院长来劝慰他,叫他吃药接受治疗。他无动于衷直言不讳地说,我得的是空肠病,打针吃药没用处,你们节约下这些药片片吧,给有用的人吃去。与其吃药,还不如给我一碗面汤顶用。陈院长怔怔地站了两分钟,一言不发地走了。两天后的一个夜里,石玉瑚静悄悄地走了。早晨,王永兴怀着对乡亲的崇敬之情亲视衬殓,用他的被褥裹尸,一拉拉起褥子,发现大把的药片压在褥子底下。
人死如灯灭,这话说得真对呀!病号大部分都是入睡后死去的,没有呻吟,没有痛苦的挣扎。他们静静地安详地死去,就像一盏灯熬干了油,无声无息地熄了。
领导认为,这是黑夜的罪过,是睡觉的罪过!他们对看护规定:夜里要把火生旺,守着煤油灯坐着,随时听候病号们的使唤和求助,要时时动员病号们说话和聊天,要坐着,以防睡死过去。但是死亡不可遏止。一位和王永兴挨着睡的叫蔡子贺的老人,约50多岁了,由于无力交谈,王永兴始终没问过他的身世,他自己也没说过。王永兴曾两次发现他不说话了,睡死过去,叫看护去叫医生。医生来了,实行人工呼吸,打葡萄糖,把他救活了。他确实多活了两天,但是第三天夜里,他壅着被子坐着,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了。韩大夫跑来做人工呼吸也无济于事了。
从住进医院以后,王永兴身旁抬出去了三具尸体。除了蔡子贺,另外的两个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因为那两个人是新补进来的,进了病房就躺着,护理员端来了饭就吃,吃了就躺着,一句话也没说过。
一个病号死了尸体抬出去了,又拉来一个新病号补上,补上的人死了再拉一个人补上。
王永兴是最幸运的了。那张驴脸皮吃完的第三天,他的女人巨勤英千里迢迢来看望他,带来了四斤熟面和一包甜菜干。女人也被饥馑的日子折磨得瘦巴巴的。还患着严重感冒,高烧把她干瘦的脸烧得红红的,干巴的嘴唇因为高烧贴在牙床上。女人按照老父亲的话到了酒泉县城后去坐班车,可班车要等到第二天。她怕晚一天王永兴就会饿死,女人连夜走到夹边沟来了。王永兴既感动又可怜女人,连夜把女人领到韩大夫的办公室,请韩大夫给女人看看病。韩大夫给了女人几片阿司匹林。翌日晨,女人的身体还没退烧,王永兴不叫女人走,怕她在路上病倒,叫她多住两天,烧退了再回去,可女人也说出了父母说过的话:我是给你送吃的来的,住上两天我把粮食吃完了,你不就挨饿了吗?
女人回去后不几天,又打发弟弟巨生才来了一趟,送来几斤熟面和几个鸡蛋。
他的姨妈从邮局寄来了两斤熟面。
虽然亲人的接济不断,但那仅仅是杯水车薪,只能是一点补充,吊住命饿不死而已。到了12月下旬,他的身体还是到了不可逆转的程度:他已经下不了火炕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干瘪,头一天比一天肿大,小腿的浮肿已经蔓延到大腿根。
他已经不能去猪圈的墙根处捡菜根了。他的身体哪一部分也不觉得痛,但是哪一部分也不听从大脑的支配——软得动不了!睡觉和起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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