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证微微一笑道:“贫僧久居山中,不谙世事,岂敢见教於人,不过是受人之托,有件东西要转交施主。”江轻逐道:“受何人之托?”慧证道:“方才静空说了,前几日有一位姓游的施主上山进香,留了件东西托贫僧转交,既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江轻逐不以为然,心想果然是游靖那小贼,不知又有甚麽花样,左右不是好事,便道:“那人专事偷盗,是个飞贼,身上如何会有东西转交於我,若真有也多半是来历不明的赃物。”慧证道:“施主说笑了。那位游施主与敝寺还有些恩情。”江轻逐道:“甚麽恩情?”
慧证双手合十道:“敝寺虽是荒山小庙,香火不盛,可寺中倒有一尊玉佛。前日几个香客上山来瞧了神龛一眼,走后不久静空便说佛像不见了。这玉佛原是太师祖辈传下,在贫僧手中遗失实难有所交代,游施主听闻,一日之内将其寻回,贫僧感念恩德,不敢或忘,因而游施主所托之事,贫僧自当尽心竭力。”
江轻逐心道,游靖贼x难改,平生最好钱财宝物,如何能做这等好事,就算那几个小贼遇上贼祖宗也万万没有完璧归赵的道理,想必是要这老和尚欠他人情好替他办事,不知到底有甚麽东西要交予自己。想罢,对慧证道:“原来如此,还望大师赐教,游靖究竟留了甚麽给我?”慧证笑道:“不急,二位路上辛苦,先去用些斋饭。天色不早,若不嫌弃,今晚请二位在敝寺留宿一夜。”江轻逐本有此意,便点头答应。
慧证叫来小沙弥静空,吩咐下去打扫禅房准备斋宴,临走时瞧了坐在一旁的秦追一眼,道:“贫僧瞧这位施主面色苍白j神不济,像是久历忧患心有沈疴,不知甚麽伤心事萦绕於怀?”江轻逐转头瞧著秦追,一个月中消瘦得眼窝也陷了下去,不复往日意气风发,终日出神,不知在想甚麽。慧证见他不理,也不在意,向二人施了一礼,转身而去。
到了傍晚,忽然下起小雨。江轻逐站在禅房门口,见寺中几处屋宅都点起烛火,淡淡烛光透窗而出,照得湿漉漉的石子小路隐约可见。禅房外有一株花树,枝头红花怒放,花瓣在雨中落了一地。他抬头眺望,远处天空微微发亮,天色将暗未暗,夕阳映得苍穹如同蒙了一片白色雾气,犹如仙境。此情此景真是教人难以忘怀,宁静祥和与世隔绝,仿佛世间一切纷扰恩怨,所有勾心斗角都不复存在。江轻逐直情径行恩怨分明,虽不至睚眦必报也绝非以德报怨之人,义父姚穆风之死便是头一件要报的仇。可他站在荒山小寺的禅房之中,瞧著天边氤氲缭绕的雨雾,心中竟也生出些许抛开俗世烦扰,一心只在山中的心境,不由想叫秦追也出来瞧瞧雨景。等他转身回房,见秦追在床上双眉紧锁,额头冷汗涔涔,睡梦中痛苦异常。江轻逐大吃一惊,只道y雨天气他旧伤发作疼痛难忍,伸手在他身上一m,谁知手掌刚碰到x口,便被一把握住。
秦追满头是汗,手却是冰凉的。江轻逐手腕被他握得骨节格格作响,似要被捏碎,可见疼得何等厉害,不由得一阵心痛,轻轻将他额头冷汗拭去,蓦地听见他喊:“二哥、三哥,你们在哪?”江轻逐愣了一愣,心想他在喊他师兄吗?可平日只听他喊万啸风掌门师兄、喊杜笑植和薛兆二师兄三师兄,哪会有二哥三哥这等叫法。秦追紧握江轻逐的手腕,忽又喊了声:“爹娘,姐姐。”江轻逐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喊家人,他梦见小时候逃难的事,我只当他那时还是小孩子,不知骨r分离之苦,有了师父师兄便幸福至极,一生无忧,原来他也和我一样虽饱食暖衣,终究是个孤儿。念及於此大生同病相怜之感,弯腰俯身将他搂在怀中。
他心中并无丝毫杂念,只觉怀里抱著的是个失落亲人的孩童,可转瞬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孩童,被人搂在怀中轻轻抚慰。秦追感到有人搂著自己,已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却见江轻逐闭著双目的脸,一时心中柔软如同棉絮飘荡,纷纷扬扬,不知该落向何处,不由自主也伸手将他揽住。二人心神恍惚,只盼就这样蜷在一起,抱拥而眠。窗外细雨绵绵,夜幕降临,晚锺响起,秦追醒了片刻,将方才梦中苦难全忘了,只觉周身一片暖意,锺声雨声如催眠乐曲,又将他带入梦乡之中。这回在梦里,便不再有流离失所之苦,只有一片宁静祥和,说不出的安心喜乐。江轻逐拥著他,感到他身上颤抖渐止,似不再受噩梦所魇,便也放下心,渐渐睡了过去。
寺外小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却放了晴,鸟语啁啾满园清香。秦追先醒来,见房中已有微光,低头一看,江轻逐在身旁睡得正熟。想到近来他日夜看护自己,沿途不敢大意,心神俱疲难免睡得沈些,不由一阵感动,便不惊醒他,独自起床走到院里。寺庙小院清静自然,远山寂寂木叶萧萧,一派世外美景。秦追呆立院中,见对面花树下站著一位老僧。这僧人耄耋之年,岁数犹在方丈慧证之上,身穿一袭旧袈裟,立在树下一动不动。秦追瞧了一会儿,只道他正在诚心祷告,不便惊扰,欲转身离去,却听那老僧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想去哪里?”
秦追一愣之下便又停步。老僧却仍旧对著花树,满树花瓣落了一身,秦追虽几日不愿言语,但对这年纪比掌门师兄还大的僧人却不能听若未闻,当即低声道:“大师是在问我麽?”老僧道:“这花开得如此娇艳,施主为何瞧都不瞧一眼?”秦追抬头瞧那院中独一株的花树,一夜细雨虽打落许多花瓣,却教花朵更添艳色,枝叶上处处是雨后新露,阳光下闪闪动人,不禁道:“这花开得真好。”老僧道:“花开得好是因劫而得新生。”秦追道:“此话怎讲?”老僧道:“五十多年前,寺中半夜走水,一场大火几乎烧到大殿,寺中僧人奋力施救,直到天明才将火势扑灭。这株花树当年烧得只余半截枯木。你瞧这伤口,如今早已长成树节,我只当它活不转,谁想隔年春天,枯木上竟抽出新枝,师弟慧证念它求生之欲甚坚,日日悉心照料,比之以往加倍呵护,如今这树活得比五十年前更是茂盛了。”秦追顺著他枯朽如柴的手指看去,只见树干之上一块墨黑疤痕,像是从这处折断又再合拢,树节chu大甚是丑陋。他伸手抚m,树皮chu糙潮湿,一股凉意直透掌心。
秦追道:“大师j通禅理,想必还有别的话要说。”老僧笑道:“施主灵心慧质,世上之事有何参悟不透。”秦追道:“枯木生花,绝处逢生,都是极难得的事,生老病死更是世人所难免,参不参悟又有甚麽分别。”老僧道:“施主既已勘破,又何必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秦追道:“虽能勘破,仍受生离死别之苦,明知不该却犹放不下舍不得,这才是世间最痛苦之事。大师明知故问,又是何苦?”老僧道:“何苦何苦。舍弃忿怒,解脱众缚,彼无一物者,苦不能相随。施主若觉得苦便非勘破世情,既未勘破何来明知故犯,既非明知故犯又何来世间最痛苦之事?”秦追一愣,苦笑道:“大师所言振聋发聩,原来如此,受教了。在下冒昧,还未请通大师法号。”老僧道:“贫僧法号慧因。”秦追道:“聆教大师一番点化,心中如涌清泉。”慧因道:“施主本是智者,何需点化,不过是与贫僧有缘在这树下一同赏花罢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缘生缘灭,缘灭缘生,凡事皆由因缘二字。这院中原有好几株花树,全在那场大火中烧焦干枯,这一株侥幸得活,反倒教我师弟尽心尽力,这也是因缘,若非如此,它便是众多花树中的一株,未必能有这般灵气。”慧因说罢,转头瞧了秦追一眼道:“身心伤痛日久自愈,树犹如此,人又怎会不及草木。此树因缘在我师弟慧证,施主的因缘又在哪里?”
慧因说完,微微一笑合十为礼,转身离去了。秦追站在树下,久久不动,由得片片花瓣落在身上。
第三十四回
江轻逐自睡梦中醒来,只觉身上暖洋洋,忽然惊醒翻身坐起,已是日上三竿。转头一瞧床上空空,秦追早已不在。他想起昨晚二人竟然相拥而眠,犹如未长大的稚童,不禁有些脸上发热,又想,他去了哪里,莫非昨夜唐突叫他生气了?想到这再也坐不住,起身直奔门外。
房门一开,小沙弥静空正在外面,见了他笑吟吟道:“施主醒了,师父叫我请你去用斋饭。”江轻逐问道:“我那朋友呢?”静空道:“秦施主早已去了。”江轻逐心中一定,忙道:“我这就去。”说罢草草洗漱整好衣衫,随静空而去。到了斋堂不由一愣,见秦追正与慧证说话,虽不是谈笑风生,却也有问有答,不似之前沈默寡言的模样。慧证见了江轻逐,合十施礼道:“江施主,昨夜睡得如何?”
江轻逐瞧了瞧秦追,见他面色平静嘴角微扬,不禁心中狐疑,不知他是何种心思,便草草答道:“甚好。”慧证道:“贫僧方才听秦施主所言,这些日子二位路上十分辛苦,而后似乎还有不少路要赶,贫僧虽想多留二位几日,却又怕耽误了行程。”江轻逐道:“大师慈悲,能留一日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扰各位清修。只是在下想起一事。”慧证笑道:“甚麽事,施主请说。”江轻逐道:“昨日大师提及游靖留了东西给我,我问大师何物,大师却说不急。今日既要离去,还望大师明示。”慧证抚须而笑,却仍不答,过了片刻忽然悠悠道:“敝师兄慧因始龀离俗,神慧夙成,通晓经义,游化为任。今日清早恰逢归寺,贫僧与师兄十数年未曾相见,虽佛门中人应当心x空明不萦万物,但久别重逢一见之下仍是喜不自胜。”
江轻逐愣了愣,不知他为何无缘无故突然夸起自己的师兄,只是对著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却实在不好太过失礼,便点头称是,等他下文。谁知慧证说完,观天而笑,过了片刻却转身走开了。江轻逐又是一愣,等回过神来,慧证已出了门,他连忙唤道:“大师请留步,那东西究竟是甚麽?”他对游靖终究不太放心,生怕又有诡计,再者被这和尚挑弄得十分好奇,不得其解心痒难搔。慧证远远道:“所托之物早已转交,还望施主珍而重之,善哉善哉。”
江轻逐如坠云雾,愣神之际,忽觉肩头一沈,转头见秦追已在身旁。那人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恍如又回到当日柳家镇酒楼上初识一般,经这些日子静养连说话嗓音也已恢复如初。秦追道:“多谢你了。”江轻逐又惊又喜道:“你好了麽?”秦追道:“我早已好了,却拖累你这麽久。”江轻逐只道他还需时日才能将师门惨变渐渐忘怀,谁想一夜之间竟尔好转,欢喜之情难以言表,便拉著他坐下道:“既然好了,该多吃些东西,这麽多天都只喝粥,饿得人也瘦了。”秦追道:“我方才吃了两大碗饭,再吃可就成了饭桶。你吃吧,我瞧著你吃。”江轻逐被他一说倒真有些肚饿,便埋头吃起饭来。
填饱了肚子,二人向慧证告辞下山,路上江轻逐回首遥望,见一老僧站在寺门外,正向二人施礼作别,瞧样貌却不似方丈慧证。他心中奇怪但也不再挂怀,来到山下仍叫秦追乘车,秦追道:“我坐烦了,天气晴好不如骑马走走。”江轻逐道:“我怕你手脚无力跌下马来,还是过几日再说吧。”秦追笑道:“你几时见过乌雪将我摔下地?”江轻逐见他微笑,一个多月来的压抑y霾顿时烟消云散,不由也笑道:“好,那这马车也不必要了,只留下拉车的马儿,走得还快些。”秦追虽觉将车丢弃有些可惜,但二人若都不乘车反倒累赘,於是便将少许行囊取出放到马背上,二人各乘一骑上路。
乌雪许久不驮秦追,今日见了主人心情大好,可惜江轻逐胯下是匹拉惯车的驽马,怎及得上乌雪这样的神驹,一味垂头丧气慢慢吞吞,惹得乌雪好生不耐,想撒蹄疾驰秦追又勒缰不让,只得一路摇头摆尾十分憋闷。江轻逐暗暗好笑,心里也不喜欢驽马慢行,到下一个镇上便将马儿卖了,另择良驹。
镇上马商不少,马匹多且杂乱。江轻逐挑马与众不同,别人相马看马头高昂鼻大眼大,或是髋脊平坦四蹄稳健,他挑马却牵著乌雪自马群中走过,乌雪路过时对哪匹马瞧上一眼才问马商价钱。秦追道:“你这是买马还是给它找伴?”江轻逐买下一匹高腿长身的白马,虽价钱不菲,却是这些马中之最,当得起这个身价。听了秦追的话,江轻逐道:“马儿买了自然日日要与你的乌雪同行,若你的宝贝马儿瞧不上眼,成天像昨日路上那般闹别扭,我可受不了。”秦追笑道:“这马既是乌雪挑的,它总归不会再闹脾气,我瞧白马身形俊美,目光清澈,倒真是匹好马。”
江轻逐轻抚马鬃道:“好马本该有个好名,可若取了名便有了牵挂,日后再要分开就不易了。”他本惯於独来独往,自从与秦追相遇、误伤又冰释前嫌后,不知不觉间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手足之亲,挚友之情,日久相处x情中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狠毒,多了几分体贴柔情。离开天灵寺后,他终日琢磨寺中和尚究竟对秦追说了甚麽,令他忽然振作恢复如常。这日在路边凉亭歇脚,实在好奇,便旁敲侧击地打听。秦追笑了笑,提起桌上茶壶替他倒了杯热茶道:“佛门清净,清戾气涤怨憎,在寺中住了一晚,有些事自然想通了。”江轻逐道:“我只怕那老和尚不知用甚麽法子骗得你遁入空门当了和尚,岂非得不偿失。”秦追道:“一心向佛绝非坏事,何来得失?”江轻逐道:“还说老和尚没古怪,我瞧你已经有这心思了。可别再多想,等我替游靖办完事,咱们回天剑山庄将那些陷害你的人全都杀干净。”
秦追听了天剑山庄四字,三位师兄身死的惨状又历历在目,心中酸楚叹了口气。江轻逐自觉失言,好生后悔。秦追却道:“师兄之死虽如剜r剔骨,可终不能日日伤怀,我想了这麽久也该够了。再想下去,师兄们九泉之下必定骂我无能,只顾自己伤心却不为他们报仇。”江轻逐道:“说得不错,正该如此。”秦追又道:“复仇若只杀人便全无意义。我要将凶手为何杀害师兄嫁祸於我查个明白,再教他俯首认罪。”江轻逐心中却另有想法,他若认定仇人便是手起刀落片刻见分晓的事,那容得下一桩桩一件件教人供罪认罚,心想这也太过麻烦。当日他当秦追是杀父仇人,若非前日酒楼上一番相识心有疑惑,早已下了杀手,等到撞破身份更是绝不剑下留情,总算秦追问心无愧坦然相对,这才侥幸留了一条x命,却也重伤许久才复好转。江轻逐虽这麽想,面上却不显露,二人歇了一会儿,有三个江湖客自路边经过,见了凉亭茶铺进来歇息。
三人中两人面上带伤,另一人胳膊缠著白布,布上渗出点点血迹,似是受伤不轻。江轻逐与秦追自离天剑山庄,连养伤带避仇家,走走停停快有两月,这时已近关口,民风大不相同,可江湖终究是江湖,走到哪里也是一样。江轻逐见这几个江湖客面目不善,心中已有所提防。
凉亭中尚有几张空桌,三人落座后将手头兵刃放在桌上,一刀一剑,那胳膊挂彩的人用的却是对银钩。等热茶上桌,各饮一杯,用剑那人年纪最轻,长了一副病怏怏的相貌,说话细声细气道:“青衣教的人也太霸道,去他山上采棵草药便如割他r喝他血一般,恁地小气,与他们争辩几句竟还动手伤人。”使刀的人半边脸上生了块紫胎印,正罩在额头遮住一只眼睛,动起怒来模样十分骇人。只见他伸手在桌上一拍,整张桌子摇了三摇,茶壶盖子也跳起来叮当作响,将周围客人吓了一跳。紫面刀客拍桌喝道:“不成,咱们鄂北三杰何时受过这等闷气,就这麽回去岂不叫人笑话。”后生剑客道:“不错,好歹要替龚大哥报这一箭之仇。”
江轻逐悄悄问秦追道:“鄂北三杰你可曾听过?”秦追走江湖的阅历未必比他高,可却有杜笑植这个万事皆通的师兄,以前在天玄山上闲来无事便听师兄说些江湖上的名人故事。秦追记x好,江湖上稍微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倒还能说出一二,听江轻逐问他,便道:“鄂北三杰使剑的排行最小,诨号‘病书生’冯百生,用刀的是老二‘紫气刀影’温千里,受了伤的是老大‘锁魂钩’龚万舟。这三人都是绿林出身的土匪,怎麽又与青衣教纠缠不清?”
江轻逐道:“既然他们也要找青衣教晦气,正好同路,省了咱们一番功夫。”秦追当日被他救出后便连著昏迷两日,未曾听见游靖与他的约定,事后一月中又心灰意懒不闻不问,只当远走避祸,直到近日才问清去向。游靖与青衣教的纠葛他自然知道,青龙造化丹救他两回,无论如何总要与药的主人有个交待,这时听鄂北三杰提到青衣教,便也留了心。
臂膀受伤的龚万舟听两个兄弟痛骂一顿,叹气道:“山神草怎的独独就长在青衣教神坛周围,别处竟不见一株,要想采药非得闯他禁地,偏偏青衣教的人又个个如同疯子一般蛮不讲理,动辄便要拼命。”温千里道:“大哥不必唉声叹气,前日事出意外没做提防,才让几个青衣小贼偷袭得手,今日再去凭咱们三人联手,难道还采不了他一株药草?最该死的是那恶鬼屠九摧,咱们堂堂正正和他比试,他竟下毒害人。”龚万舟道:“若是下在你我身上倒也罢了,恶鬼欺软怕硬,找不能还手的稚童下手,可怜老二的孩子才七岁竟要眼睁睁等死。”温千舟听了又是一阵捶桌,似要将这原本就不牢固的木桌砸烂。
江轻逐听到恶鬼屠九摧几个字,不禁皱了皱眉。“万窟九鬼”屠九摧正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凶徒,手中命案累累。鄂北三杰联手与一人比试还称“堂堂正正”已是可笑,屠九摧打不过拿人孩子出气更下作,江轻逐听在耳中,面露不屑之色。三人在那骂骂咧咧,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石头,砸在桌上“碰”一声响,茶壶被打得稀烂,顿时滚烫茶水飞溅而出,浇了桌旁三人满身满脸。
鄂北三杰中数老二温千里脾气最爆,一抹脸上水珠,抬手已抄起钢刀举目四望,怒道:“哪个不长眼的畜生,滚出来!”冯百生与龚万舟也站起来,三人各自惊疑不定朝不同方向寻找。谁知又是一块石头飞来,这回三人有了防备,都瞧见人在路旁树上。冯百生对大哥龚万舟使了个眼色,心知二哥莽撞,这时正在气头上,使甚麽眼色都无用,索x不去管他。三人各执兵刃一拥而上,江轻逐与秦追眼利,瞧见树枝间人影一晃转瞬不见。这人倏来忽去,温千里早已按耐不住飞身上树,冯百生急道:“二哥小心有诈。”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怒叱,温千里又自树上落了下来。他满面怒容,大声吼道:“是那恶贼屠九摧!他竟跟了咱们一路。”冯百生与龚万舟又惊又怒,连问他有没有受伤。温千里道:“恶贼手里抓了一把不知甚麽东西,小心他又再下毒。”听他一说,二人便不敢贸然上树捉拿屠九摧,只听树上一阵枭啼似的怪笑,屠九摧道:“三个没用的废物,还敢自称三杰,倒不如叫三废好了。鄂北三废,好得很啊。”温千舟大怒道:“催命鬼,你给我下来。”屠九摧道:“我不下来又如何,我在树上惬意得很,方才算你跑得快,没教我这催魂蚀心的毒沙脱手,要不然同你那宝贝崽子一样不出半月肠穿肚烂活活痛死。”
温千舟喝道:“恶贼,落到我手里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屠九摧毫不畏惧,笑道:“那也得等你那崽子先化成一堆烂r再说,今日已是初九,再过三天便有好戏瞧了,你们三个废物还不快回去替小崽子收尸奔丧。”温千里天生火爆脾气被他激得无处发泄,又要飞身上树,却被两兄弟拦下。屠九摧人在树上丝毫不露形迹,大白天也如同鬼魅一般。只听他笑道:“三个废物不敢去青龙台找解药,老子索x先去替你们拔个干净,你们便省心了。”说罢哈哈大笑,相邻几棵大树树梢沙沙摇动,似有人影在树枝间游走,不多时便去远了。温千里一刀劈向树干,震得树叶纷纷而落,只见他脸上紫斑犹如滴血一样泛红,青筋突起,大喝一声道:“追。”
三人倒也齐心,见屠九摧果然是奔向青衣教山上,便拔足一同追去。江轻逐与秦追瞧了这一出热闹,回过头来见木桌茶壶底下压著张字条。二人面面相觑,虽然方才并未留意桌上,但若有人放了字条在壶底无论如何不会毫无察觉。秦追看看周围茶客,鄂北三杰与屠九摧对骂时寻常客人早已吓跑,此刻凉亭中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只剩茶铺伙计在收拾东西,江轻逐叫他过来问话却是楞头傻脑答非所问。秦追展开字条,纸上只有两个字“上山”,背后印著三个青灰指印。
江轻逐冷哼一声道:“游靖这小贼藏头露尾真叫人讨厌。”秦追道:“你怎知是他?”江轻逐道:“这是他平日偷盗作案故意留的记号,好叫人知道独手飞将的名号。”秦追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去瞧瞧青衣教到底有甚麽厉害手段。”江轻逐道:“对这**鸣狗盗之辈绝不可言听计从,咱们远远跟著,若情况不妙立刻回头。”秦追道:“他要你办事,自然热心引路。”江轻逐道:“他托老和尚转交之物我十分喜爱,往日我撵他到皇g内院,他本该记仇,谁知这一路上处处打点卖了好大人情,虽说有求於我也不见得要如此用心,其中必定有甚麽不可告人的古怪。”
秦追笑道:“我瞧他未必有多坏,只是你不喜他为人便将他往坏处想罢了。”江轻逐心中感叹他经历了惨绝人寰之事,本该x情大变,谁知还同以前一样不愿将人想得太坏。换做往日,江轻逐实不喜欢这样x格优柔之人,可如今只觉他宽和仁厚,从头到脚无一不好。秦追见他不语,以为他不以为然,便道:“好了,我听你的小心些就是。那些人走远了,咱们还追不追?”江轻逐道:“早晚总要上山,我倒想瞧瞧那小贼究竟在转甚麽心思。”
二人离开凉亭上马追赶,不过多说了两句话,鄂北三杰与屠九摧已跑得人影也不见了。江轻逐与秦追一阵急追,才瞧见远远几个黑影往雪山奔去,不一会儿就已追近。乌雪自不必说,白马虽不及它却也跑得比寻常马儿快得多,到了山脚下,前面四人忽又失了行踪。江秦二人下马来,见草丛之中有些脚印,到了一个山坳处便不见了。秦追道:“咱们紧跟著那些人过来,虽跟得远了些也不至於被他们丢开,这附近定然有密道可通山顶。”
江轻逐道:“山石坚硬,若有密道自然是青衣教的人设下的,只为教中人出入方便,恶鬼屠九摧又怎会知道?”秦追道:“屠九摧在江湖道上还有个诨号叫‘九命地龙’,说他j通机巧能飞天遁地,倏忽来去犹如鬼影,寻常通山密道想必难不倒他。”江轻逐“嗯”了一声,又再寻找起来。
鄂北三杰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冯百生与龚万舟轻功都不弱,温千里却是个铜躯铁臂怒目金刚也似的彪形大汉,要他身轻如燕实在为难,落下脚印最多的便是他。秦追顺著脚印找了一会儿,忽觉草丛中一股y风透出,果然有个黑漆漆的山洞。江轻逐拨开草丛往里多走几步,洞中颇为宽敞,洞壁上留有凿印,并非天然而成,也非野兽巢x,入口处赫然又有一个三指印迹。秦追将乌雪与白马留在洞外,好生叮嘱一番,乌雪随他久历江湖早已懂得如何自保,虽略有依恋但只亲热了片刻便听话领著白马往人烟稀少的山林深处走去。
两人进了山中密道,只觉通道平坦,并无向上趋势,不禁有些疑惑。这密道不像上山,倒像要横穿整座大山,再往里走一段,忽然有条岔道。秦追用火折照了照,说道:“这有岔路,为免走错,需得做上记号。”江轻逐道:“早已有人做过了。”秦追举火再照,见其中一条岔道石壁上按著三枚指印,也不知用的甚麽泥印,火光下竟隐隐发亮。
江轻逐道:“游靖盗过青龙造化丹,这里有他的指印也不奇怪,可这指印只做标记,不必处处顺著他走。”秦追道:“那便走走看吧。”说著仍旧往印著指痕的通道走,越往前岔道越多,有时竟有四五个岔口,每次总能找到一处游靖留下的印记。有些山道瞧得出近来无人走动,有些却脚印凌乱。秦追仔细瞧了,对江轻逐道:“这有三个人的脚印,多半是鄂北三杰,奇怪,只有他们?”江轻逐道:“只有他们,屠九摧没在这里?”秦追道:“不好,快回去。”江轻逐也想到关键之处,恶鬼屠九摧何等y损歹毒诡计多端,哪会真去青衣教禁地捣毁草药惹一身腥,多半是言语挑拨将三人骗来此地另有损招。
这事原本并不难料,换做平日两人也不会这般轻易中计,只是一路上处处有游靖留下指路的印记,江轻逐虽不信他,但想他只不过贪财好偷还不至与屠九摧混在一处,秦追却念他往日恩情,觉得他放纵不羁却也算得上x情中人。二人不同心思做了一样打算,谁知反倒落入屠九摧的圈套。等照原路回到洞口,果不其然见入口已被石板堵死,伸手一推纹丝不动。秦追苦笑,江轻逐道:“方才应当留个人在外面。”秦追自然知道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可洞中情况不明,让江轻逐独自进去他怎能放心,换了自己去江轻逐也决计不肯,因而两人都没有提,仍旧一同进了洞。秦追道:“密道错综复杂,又是人为开凿,未必没有别的出路,我们进去再找。”二人又再折回,不出片刻,听到前面传来一身惨叫。
江轻逐与秦追相对一瞧,眼中均有讶然之色,听声音好似鄂北三杰中的老三冯百生。这声惨叫十分凄厉,若非身受难以忍耐的重伤便是遇到了极为可怖之事。冯百生在三人中最是沈稳,人称他“病书生”只因平日做事为人死气沈沈,少有活力之故,这时不知遇上甚麽变故,竟至如此失态惨叫。
秦追提起衣袍,循声追去,江轻逐赤秀早已出鞘,黑暗中只见一道红光。二人奔了一会儿,山道忽尽,眼前一空,到了一片空地。秦追举起火折四下一照,火光太弱照不到头。江轻逐走到他身旁,掩鼻皱眉道:“这气味好难闻。”秦追也嗅到一股腥臭之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往前多走一步,脚下踩到一块硬物,正想弯腰细看,忽然火光一晃,一条黑影迎面扑来。黑影张牙舞爪,说是飞扑又毫无章法,秦追轻轻侧身躲过,江轻逐一剑劈去,黑影不躲不闪,秦追忙喊道:“住手,是冯百生。”江轻逐硬生生将剑停在他腰眼上,秦追拿火照亮,不禁惊讶万分。冯百生头上方巾已失,披头散发满身狼狈,脸上又是血又是泥,一双眼睛瞪得几将迸裂,竟似吓得疯了。秦追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掌推开,手中长剑乱舞乱挥一阵,便朝黑暗中跌跌撞撞奔去,不一会儿没了人影。
秦追道:“他这样神志不清地奔走,只怕要在迷g似的密道中迷路,若一直不清醒岂不是要冻死饿死?”江轻逐道:“他已疯了,找到了他又有何用。咱们被困在这里,不找到出口也要冻死饿死。我知道你心好,可他一通乱跑早不知去了哪,咱们还是先找出路,路上若遇他两个兄长告知一声就是了。”秦追知道他说得不错,低头瞧方才踩到的硬物,那东西埋在土里,露出一段白色,仔细一瞧却是条人的大腿骨。
秦追见了这骨头,心中不安更甚,低头走出几步,又是个骷髅。这空地上竟到处散落著人骨。江轻逐瞧见骸骨,绕著空地走了一回,说道:“这里好像个角力场,四面都有通道,只是小得只能走得过三四岁的孩童。”他话音刚落听到一阵簌簌声响,在这空旷之地十分刺耳。秦追循声找去,果然见到四周一排全是只及腰间的小洞,正犹疑之际,一阵刺鼻腥味传来,自其中一个洞口滚出一件圆滚滚黑漆漆的东西来。
秦追往后退去,圆球滚了一阵停在地上,江轻逐上来抬脚将它转了个向,二人一瞧之下竟是颗人头,正是鄂北三杰中脾气最爆的温千里。这铜皮铁骨的壮汉死时一脸惊怖,双目圆瞪目眦尽裂,脸上血r模糊,还有些黏稠的汁y。江轻逐皱眉道:“他怎会死得只剩个头颅?”秦追道:“这里十分古怪,我们还是快走的好。”江轻逐也觉怪异,他生x喜洁,这腥臭之气著实令人难受,正要出去,忽然脚下一紧,脚踝处被甚麽东西缠住,低头看去,一条手臂chu的青蛇昂首吐信目露凶光,身子一摆将他掀翻在地。秦追见状大惊,怕它咬人,忙上前拿住它要害。青蛇十分机灵,蛇身卷起张开大口往他手掌咬去,秦追将火折凑上,青蛇畏火便往后退,江轻逐趁势一剑将蛇身斩断,腥臭无比的蛇血喷了他一身。
秦追急道:“小心有毒。”江轻逐道:“没事,只是臭得很。”说著抹了把蛇血,道:“难不成温千里是叫这畜生咬死的?”秦追摇头道:“这蛇虽比寻常青蛇chu壮许多也不能将人生吞,温千里武功再不济不至於被这麽一条蛇咬死。唉,不管他死因如何,此地不宜久留。”他心神不宁,拉著江轻逐往来时的路走,才走几步,耳中竟全是方才那种簌簌声响,心道不好,随即疾奔起来。江轻逐转头一瞧,那些小洞中涌出无数条一般chu大的青蛇,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青色海浪汹涌而至。两人奔至出口,那些青蛇早已将通道堵住,立足之处也片刻间只余方寸。江轻逐提剑劈斩,赤秀红光闪过青蛇皆身首分离,四周腥臭难当,如此斩杀一会儿,抬头望去蛇群丝毫不见减少,反而因嗅到血味越聚越多。秦追手中火折已灭,只得将游到身旁的蛇一一击杀,他掌法虽然不弱,可对付蛇群,赤手空拳远不如江轻逐手中宝剑,哪怕有把屠夫菜刀也比陆天机亲传的掌法好用,不多时便被群蛇围住,一条青蛇昂首游上他腰身紧紧一缠,秦追只觉全身骨头全被挤到一处格格作响,连气都喘不过来,举起手掌正欲往蛇头上拍去,江轻逐赶来一剑将蛇身斩断。二人暗暗心惊,如此下去,只怕也要落得和温千里一样下场,难怪冯百生吓得疯了。
江轻逐一路斩杀,只盼能杀出一条血路,黑暗中又不敢走得太快,怕与秦追走散。过了片刻,忽然群蛇不再朝二人逼近。秦追与江轻逐气喘吁吁,不知发生甚麽事,正惊疑不定,又听一阵沙沙声,比之前蛇群出洞更响得多。二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即便无光依稀也能瞧得清楚,定睛一看赫然是条巨蟒,通体碧绿,昂起头来比人还高,与这巨蟒相比,方才那些青蛇便显得纤细弱小许多。江轻逐叹道:“这是它们的头领麽?”秦追苦笑道:“当日游靖扮作华不行,说起那水牛般大的蟾蜍我还不信,如今这大蛇比他所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江轻逐道:“我再见到他,二话不说便宰了他。”
巨蟒蛇首一抬,群蛇听它号令,又向两人逼来,江轻逐心想,巨蟒再大也不过是个畜生,小心应付未必没有活路,想到这里j神略振。秦追也是这般想法,只不过多了些许遗憾,若有杆长枪在手,一招横扫早已将眼前蛇群扫去一片,便有机会抢出密道,不至於被堵在洞中无计可施。
巨蟒看似巨大笨拙,行动起来十分灵巧,呼一声响便从空地游来,江轻逐飞身而上提剑猛刺它露出的肚腹。他原想蛇鼠野兽腹部总是最柔软之处,谁知一剑递出,以赤秀剑之利也不过在巨蟒身上划出一道白色痕迹。秦追瞧见不由一惊,赤秀断铁如削泥,这怪蛇身上蛇鳞竟有如此坚硬,实在令人吃惊。他担心江轻逐遇险,虽手无寸铁仍然猱身而上,二人联手一同与怪蛇游斗。几回合下来,巨蟒对所受拳脚全然不顾,虽也在赤秀剑下受了几处轻伤,却毫不退避越战越j神,一双眼睛发出幽幽绿光,黑暗中犹如两团鬼火。秦追见硬拼实难伤它要害,便与江轻逐商量计策。他自前方飞身而起,一拳往巨蟒头上击落,可惜打中蛇头时也不过令它昂著的脑袋往后退缩了一些,晃了两晃又张开血盆大口扑来,显是已被激怒。
秦追落地后便转身飞奔,巨蟒见状以为他要逃走,立刻游身追赶,江轻逐从斜刺里飞出,踩上它伏地游行的身子一路奔至蛇首,左臂扼住它脖颈,右手反执宝剑对准眼珠猛刺下去,顿时一股热血喷出,巨蟒右眼被他刺瞎。怪蛇剧痛难当,蛇头左右摇摆,力大无穷,江轻逐一只手臂死死将它箍住,人却随它一阵乱晃东突西撞,有时撞在两旁石壁上,险些将他撞晕过去。
江轻逐在蛇身上苦不堪言,地下秦追也是危如累卵。巨蟒身遭巨创,发疯似地满地翻滚,那些小蛇被它巨大身躯碾过死伤一片,余下纷纷逃回洞去。秦追左躲右闪,险象环生,想不到自己一身武功在这发了疯的畜生面前竟丝毫施展不开,只因巨蛇重伤之下翻滚挣扎毫无章法,一味乱突乱撞实难预料。江轻逐见秦追危险,心中一急,便又举剑对准蛇头猛刺,巨蛇吃痛将脑袋往墙上撞去,江轻逐松手不及,一下撞实顿觉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一口热血直逼喉头,猛地喷出。秦追喊道:“轻逐!”巨蛇摇晃脑袋,江轻逐手臂失力松脱,被它甩了出去。秦追见状飞身上前伸手接他,谁料巨蟒力道如此之大,一甩之力犹如千钧重锤,竟将二人一同撞飞。秦追只怕江轻逐受伤,向后飞出之时将他紧紧搂住,以自身作挡,硬生生撞在坚硬石壁上,落地时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全是轰鸣之声,伸手m到江轻逐身上也毫无动静,心中一凉,只想难道今日要像温千里那般死在这怪蛇腹中,迷迷糊糊之际听见簌簌之声渐远,随即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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