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昏黄的街灯映照着冷清;微风从伊洛瓦底江吹来,清凉的湿气将城中的闷热渐渐驱散。路上行人稀少,漆黑的天底下传出空洞的足音,仿佛只有他一人在夜行。这时街面的店铺了无生气,大多数人家在忙于打烊。
缅甸的“点灯节”在中国叫“鬼节”,即农历七月十五“鬼门关”,不过他们是缅历七月十五。在缅甸不论是缅族还是华侨,都笃信佛教,“点灯节”是其重要的节日,风俗规定节前三个月不能动土,例如做房子、搬家、结婚等等工程性的事宜。这使他油然想起茶楼一幕,那天阿香约定半月内回孟芒镇。现在他有所醒悟,估计阿香想赶在“点灯节”前邀亲戚到场认亲,象征性地补办结婚仪式;同时也警觉,为什么奈枝将军要关他半个月才肯释放?这种猜疑一直挥之不去,但人世上的事纷繁复杂,既然是出来散心,就得多想些高兴的事。
他享受这夜的宁静,仿佛在漫步人生路。夜幕下,佤城的“点灯节”肃穆、悄无声息。黑暗里每家在默默地给亡灵烧香,在房前屋后、大门旁边、每一棵树下,点上一盏蜡烛或油灯;然后虔诚地双掌合十给先人作揖、磕头,预祝故亡者在阴间百事顺心。游览街面,无数盏冥灯如摇曳的幽灵,星星点点从佤城铺开,一直伸延到天际、潜入黑暗的地府;放眼望去,大地成了亡灵之灯的海洋。
这种景象与家乡的风俗差不多。文革将香烛钱纸列为“四旧”,禁止祭祀神灵和鬼魂;但是在“鬼门关”这天,被世间穷苦日子折磨怕了的人们,夜半偷偷摸摸给故亡者烧冥钱,担心苦难的亲人在阴间因拮据再受饥馑。
缅甸的“点灯节”肃穆而庄重,触景生情,身为异国他乡之客,更钩起他的思乡情怀,家乡的山山水水、亲人们和蔼质朴的面容,如一幅幅醉人的画卷在他脑海荡漾。情到深处,他不由得咏叹起王维的千古绝唱,《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在这种潜意识的牵引下,他漫无目的地踏着灯海夜游。走着走着,抬头顿觉一惊——不知不觉来到曾与阿香相会的茶楼!
这是座二层楼的木板尖顶茶楼,现在打量别有一番韵味。其外观涂有彩绘,形似缅甸的庙宇,又像简陋的教堂,散发浓郁的南亚风情。茶楼大厅灯光昏黄,只有两三位裹着灰布波索、头缠缅甸头巾的闲客。
慕云不由自主走进大厅,打听楼上那间包房。女老板身着缀满金丝的彩缎笼基,头饰花花草草的,身上散发浓郁的缅族气息,并带有袭人异香,他嗅之神清气爽。她双手合十对他躬身一揖,然后精心沏泡香茶,掌灯托盘引路带他上楼。
楼上的包间都空着,清幽得了无生气。置身其间,面对一支如豆的蜡烛,他不知自己是虔诚的信徒,还是受困的幽灵。
在烛光里品着香茗,坐在阿香曾经坐过的沙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曾几何时,在这里他们情意缠绵,推心置腹一扫心头多年的阴霾;依依惜别之际,对未来渴望得很,约定半月后返朴归真,如山鬼潜入崇山莽林,携手逍遥与世无争。闲暇去看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夜深木楼,挑灯情话,憧憬男耕女织,谈苍黄三年风雨路。
不料监狱恍若一梦,美好如海市蜃楼破灭。想起那份不了情,不知到底是谁的错?直到释放时才从文书口中得知,抓他的将军叫“奈枝”!这使他脑海蓦然浮现惊心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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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4)
首次去格莫村庄的途中,车在关卡被拦住,见官兵拉他去当挑伕,阿香掏出证明声嘶力竭地哭喊。现在他懂缅语,她说的人就叫“奈枝将军”!这样他才幸免于难。加之阿香在这包间与他约定“半月”回孟芒镇;碰巧,这与奈枝将军强行囚禁他的时间吻合!佳期对两人是个漫长的日子,如果阿香是等不及才出此下策,那就太没有道德了!
奈枝提前强行遣返阿慧,至今她生死未卜、音信全无;想起阿慧被逼走的惨状,他已是愁肠寸断,悲痛难忍!由此他对阿香愤恨不已。可是过后思量,阿香再糊涂也不至于害他进监狱呀?想起那天她满心欢喜上门探望,反被伤害得凄怆哭走,由此悔恨对他像无情的鞭子抽打。阿香一去不返,再也听不到她奔驰车的声音了。之后痛定思痛,他在伤害阿香的同时,自己所受的伤比谁都深。
这时寺庙依稀传出低回的钟声,在广袤的夜幕下发散。他抬腕看表,不知不觉坐到子夜。碰巧这时茶楼来了客人,点着要这间包房。慕云缓缓起身,也该是前客让后客的时候了。
然而倾耳聆听,楼下传出清晰揪心的对话声!女老板轻柔地说:“那间包房有客人,能不能给您换间更好的?”客人没有商量的余地,对其它包房不感兴趣,不然她就走!
回味中他愀然,声音好熟悉啊?突然脑海如电光石火——真是冤家路窄,来客莫非是阿香!他惊诧得一屁股跌坐沙发,两眼怔怔发直;顿时心如紧弦,朔风急雨般铿锵弹起“十面埋伏”!
女老板要阿香等等,她去与那位先生打商量。一阵楼板声响,女老板轻轻叩开他的包房,合十躬身深揖:“冒昧打搅先生,能不能给您换间包房?”慕云点点头,示意要她上来。他等待捕捉这稍纵即逝的良机!不一会传来款款的脚步声,像敲击他的命运之弦,一声紧似一声地锵锵逼近!
终于门嘎地闪出一道亮光,慕云浑身一颤——蓦地看见“罂粟花”那熟悉的倩影!经昏黄灯光映照,她显得轮廓分明更具野性灵气!阿香双掌合十,对着包房如豆的烛光躬身深揖:“真不好意思,让先生屈尊挪位。”里面人面孔模糊,她没有看清。女老板陪着表示歉意。
想不到她变得这么懂礼貌,对他讲客气。慕云感到好笑,缓缓起身:“久违了阿香,今天是天意。”
阿香惊得脸色骤变,镇定情绪后,忍不住哀叹:“我今天咋被狗咬了,算倒了八辈子霉……”说着对女老板合十赔罪:“真不好意思阿姐,这包房我不要了。”转身匆匆下楼,快步穿过厅堂。
慕云接踵下楼,一旦出门加快脚步。不等他撵上,阿香停下脚步,不屑地扫他一眼:“请自重,不要跟着,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慕云长吁一气:“可是,我认识你呀,难道你不叫阿香?”“谁跟你嘻皮笑脸,小心我喊抓流氓的!”
茶楼里的闲客闻声跑出,惊奇地张望。慕云感到很无奈,对着大地闪烁的冥灯说:“其实,我们今天都清楚,心中的那盏灯没灭……我晓得自己做事欠妥,一直想对我那罂粟花说声对不起。阿香,给我一次机会吧?难道一次也不行?”
月光下,阿香的脸冷酷如霜,对着夜幕愤愤不平:“你不配!其实他王八蛋,良心被狗吃了,我早已把他从心里彻底忘掉!”
听她说得这么绝情,转身要走。慕云急了,追上前取下玉佛悬晃:“阿香你看——阿哥手里是哪样东西?我想你是忘不了的……”接着哼起那首在格莫村庄唱的情歌。
一看信物伴着情歌摇晃,阿香马上侧过脸,泪水溢出,“你为哪样唱这……已经晚了,趁‘点灯节’我来看最后一眼……明天就回孟芒镇,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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