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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脸是随儿,你那些事儿我给你抖落抖落,你也够不要脸的。”

这是老袁小女儿袁琴恶毒的声音。她比柯雷小一岁,今年该中学毕业。可她有一年多没上学了,和社会上的男流氓鬼混在一起。柯雷在中学时就知道流行这么一句话:“毛蓝裤子白鞋带儿,不是马子是破烂。”这话描绘的是那种专与男流氓乱搞两关系的女流氓的。白鞋带指的是在烟色翻毛皮鞋上系着的白色鞋带儿,和毛蓝色的裤子,是被称为“马子”的女流氓的衣着标志。柯雷见到过袁琴穿着这种鞋裤和不三不四的男青年走在一起。邻居也常议论过她跟谁跟谁。

“你抖落我什么?你个养汉的!”

老袁的声音哆嗦了。

“养汉咋的?她生了好几个,你又能咋的?”是老太婆的声音。“你这么张扬,她还能找到对象了吗?”老太婆护犊子,五马三枪地压制老头。柯雷心里想: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啥妈就有啥闺女。当妈的听不学好的闺女骂老爹怎么还能偏袒闺女呢?

“我愿意养汉!我图个舒服!好受!咋的?你管不着!”

袁琴来了劲儿,冲她爹声浪气地嚷道。

真是不要脸!柯雷不自觉地嗫嚅了一句,手中的杯子往桌上墩了一下,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竟有如此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冲她的父亲这么说话。

“我也不管你,告诉你!我今天跟你起誓,我将来不蹬你的门,不吃你一口饭,要吃我就噎死,蹬你的门我就……我就……有松花江、有火车、有大树,我就去死了去!”

老袁头从咒骂转尔自残自虐,声音不像先前那样哆嗦了,缺牙露风的嘴中挤出的带着苍老音儿的话语,添了赴死的味儿。这味儿钻过刨花板墙让柯雷也嗅到了,身体随着意念穿过刨花板墙到隔壁,看到了老袁那绝望的神情,柯雷的心颤栗了一下,他想到了已睡下了的眼花耳聋仍然清扫楼院的自己的老父,还有小脚的母亲。母亲在柯雷没进工厂前为了家中的生活卖冰棍卖水果,从1960年至去年干了十年。用瘦弱的身躯和劳作与耳聋的父亲一起撑起这个家。不论春秋寒暑,从早到晚守在街头。在街头卖不掉的冰棍,为了不使其融化了损失,还得拎着走楼串房“冰棍、冰棍”地张罗着卖掉,直折腾到半夜。冬天最遭罪,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在外面时间长了,穿多少都冻透了。母亲里边小棉袄外面大棉袍,脚上穿着自己做的棉鞋,外面还套着买来的大毡靴,就这样还冻出了膀胱炎。

柯雷从小知道家里困难和父母的艰难,从七岁起就知道帮父母,有时帮父亲在垃圾站往柳条筐里装居民倒在外面地下的垃圾。有时去街头替换母亲吃饭或方便一下。更多的是晚上拎着冰棍壶在自己家周围这几栋楼和平房叫卖。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年节假日,随着柯雷年龄的增长,几乎是天天这样做,为的是让在街上站了一天的母亲能歇歇。还有姐姐,没下乡前也和柯雷一样帮着卖冰棍。但作为男子汉,柯雷总是抢着去不让姐姐晚上出来。柯雷总想多做一些,虽然肩膀稚嫩些,但心却不柔弱。母亲去上水果货和冰棍,都是柯雷跟着去帮母亲。母亲从来不让父亲去上货,怕他耳聋让人蒙骗。上水果的路要比上冰棍远出两倍还多,有七八公里,拉着手推车要走小半天,要起大早赶去,排在头里才能挑上好货,柯雷长大一点了,就不但空车去时让小脚的母亲坐在上面,上了满满一车货后,也执意让母亲坐在上面,一步一步地拉回家。因为人小力气小负载重,柯雷累得落下个气短的毛病,大夫说:这叫肺不张。

卖水果和冰棍儿挣不了几个钱,三分牛的冰棍儿,上货时每二分四,一才挣六厘钱,每天上多少,冰棍厂限量,只给你四百,在哪上货是固定的,到别家冰棍厂人家不给你。而且全市冰棍厂就有数的那么几个。四百棍冰棍儿一天卖下来要是不损失,才挣两元四角钱。为了多抓挠几个钱,母亲才捎带着卖水果。

柯雷进厂后,挣了工资。虽然学徒期间钱不多,只有二十四元,但柯雷坚决不让母亲再卖冰棍儿卖水果了。他把这二十四元钱全都交给母亲做家用。也许是母亲一天天老了,冻坏的身体也难以再支撑下去,也许是看儿子长大了能挣工资了,且儿子上班,家里也得有人为他做饭吃,母亲答应了柯雷的要求。但母亲并没完全闲下来,除了一天做三顿饭持家务,还应公社居民委主任的请求,又担任了以前当过的居民委组长,跑前跑后上情下达为居民服务,有空闲还帮一把父亲。

谁的孩儿谁心疼,谁的父母谁孝敬。艰辛的生活从小历练的柯雷爱怜自己的父母。听到这种被儿女逼得自残自虐地要去赴死的做父亲的心迹表白,柯雷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一股咬了生猪肝的血腥味儿直贯鼻腔,柯雷厌恶地骂道:

“畜生!”

隔壁漫骂式的吵闹,以老袁头自裁的表白结束了。似乎可以躺回床上入睡了,可柯雷心里翻腾着睡意全无。索拿过笔和日记本,记录起了刚才那段闻所未闻的畸型的对话。记载是一种收藏,是平抑和告一段落。尤其是柯雷受到的一些不公平待遇乃至损害,只有将其记录下来,那压抑和愤懑才能缓释,才能封存起来,伤口得到一些平复,也好挺起来继续前行。

这看起来似乎是一种消极麻木的应对,并不是柯雷缺乏抗争的勇气。面对坚硬和巨大的石头,卵压儿就没有一丝儿能与之对抗的元素。如此,隐忍和总结教训,学会躲避石头冲撞甚至滚压的危险,才是卵的上策。对于柯雷来说,这倒不是他的自觉,而是在危境中弱者的本能。当然,男人的血和从小生活在贫寒境遇铸就的倔强格,有时也让他愤怒地想发泄。对象虽不是石头,但潜意识的借题发泄,张扬了心底里不驯的血,却为此付出了一次检讨来消除危险后果。

那次血的张扬是在偶然情况下发生的。

中午,几个年轻人吃过饭,在车间西门外的篮球场上斗牛,三个人一伙,九个人分成了三伙,胜者留败者下。两轮下来大家斗得起兴。九人中除了柯雷、高小兵、傅平、薛印岩、汪连生,这五个六九年徒工外,还有六四年徒工的蓝正、王宝臣和六八年的大学生黄涛、李剑东。柯雷和高小兵、傅平一伙,黄涛和李剑东、王宝臣一伙,剩下另外三人一伙。黄涛这伙先占了一局后,被柯雷这伙给赢下去了,接着上来的另一伙也败了。等黄涛这伙再上来时,就带着非要把柯雷他们打败的劲头儿,反扑的很猛。三人中属黄涛最起劲儿。黄涛打起球来粘乎。柯雷个虽不高但身轻如燕,弹跳力好。黄涛上来就看住了柯雷。一般文明的拦人都是拉开一定距离,手脚身体不能接触运球的人。黄涛拦人却紧贴在你身上,像糖人一样赖叽叽地粘住你,这样不免接二连三地犯规。于顺松在场外当裁判,他也不是什么爽亮的人,哨吹得也粘乎。开始黄涛犯规他还吹,到后来犯规一个接一个,他也懒得吹了。他不吹了,黄涛就更来劲儿了。柯雷先头还能忍耐,随着黄涛粘度的增加和没管束,没完没了的过分动作,就让柯雷有点儿反感和恼怒了。

这人咋这样呢?

带着气儿,柯雷拿出了神,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躲闪腾挪想甩掉黄涛,黄涛却坚韧不拔地紧紧贴住不放,像贴在柯雷身上一样。柯雷一个三百六十度大回转,甩开黄涛想带球上蓝,黄涛竟抓住了柯雷的手腕子。柯雷使劲儿挣脱了黄涛的手,黄涛还不甘心又贴了上来要抱。

太埋汰!太过分了!

柯雷顿时火起,借着挣脱后往回援球的贯,冲着贴上来的黄涛那粘乎乎的

脸,把手中的球狠狠地砸了下去。

“妈呀!”黄涛鼻酸脸胀眼冒金星,惨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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