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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闹了一闹,刚才樊梦的心跳倒是平伏了,跟往常一样平静地、依应有的节奏跳动着。他这时才能从梦境抽离,真正是睡醒,回到现实。

他十分明白刚才心跳猛而急的原因——他感到一些怪事降临於自己身上而他无法解释、无法跟任何人倾诉。他是疯了,是疯了。这是现实,那才是梦,唯有在现实中他能关掉响闹、停止《陀飞轮》的旋律,而在梦里他只能被动地听《陀飞轮》,无法找到歌声的源头。因此刚才的「食饭」必定是梦,现在被窝中的滚动,必定是现实。

这是无庸置疑的事,不能再深入地考究——樊梦相信一切,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相信一切。

现实中他识得楚兆春。楚兆春跟他同系,以前他们曾上过同一个庄(也就是系会),但上个月楚兆春因家里有事而退出,樊梦则继续待在庄里。yer1的日子快完了,还剩下一个月。楚兆春是一个长得出众的男生,眉目清秀,眼睛不算大,但常常迎着别人的眼神,绝不闪缩,总是跟他对话的人看不得他那双诚恳而直白的黑眼睛,而要躲开他的眼神。每次樊梦跟楚兆春谈话,都忍不住要别开脸的。

他跟楚兆春一点也不熟,连朋友也称不上。楚兆春是一个活跃份子,与开朗、大刺刺的人混得很熟,常常不自禁就爆出几句粗口的。樊梦面对不熟的人时,沉默寡言,对於他,楚兆春的节奏是一轮飞驰於马路上的跑车,又快、又晓转弯,说话时常常妙语连珠;反之樊梦还好似过时的电车,沿着单一的路线走,慢吞吞的,应对的话来来去去也是那三几句,所讲的笑话也来来去去就是那三两个。

楚兆春是一块肉汁鲜美的日本神户牛柳,则樊梦便是一大块又瘦又乾、置於超级市场冰柜三天也无法出售的瘦猪肉。

容貌谈吐俱佳的楚兆春却没有女朋友,跟樊梦一样。闻说楚兆春下年盘算要加入另一支庄,好似是摄影学会,因里面有一个他想追求的女子。也听说楚兆春跟系内比他高年级的学姐来往,快要出pool、公开恋情。樊梦一星期有三节课跟楚兆春一起上——也就是一星期见他三天——每次都有不同女生为楚兆春留位。楚兆春一般是迟到十分钟才进课室。

樊梦从来没想过要跟楚兆春做朋友。对於朋友,他上了大学後就不强求,一直以来都跟中学时几个好兄弟来往的。在好友面前,他是个外向又爱讲笑话的人,在大学里,他是个沉默乏味、年轻朝气都被抽乾的男子,空有一张称得上俊朗的脸跟挺拔的身材。基本上没人敢接近樊梦,只除了两个跟樊梦同样偏内向的男子。

但从这个月头开始——就是三月一号——他在梦里见到楚兆春。第一个梦,他忘了极多细节——这是正常的,人总是无法记清楚梦的细节,只有刚醒来最是有印象,过几小时,就忘了大半。那一个梦,樊梦隐约记得楚兆春对他笑,然後他们牵着手,接着不知做了什麽事。

他不以为意,只感到古怪:他一向跟楚兆春没交情,平时见了面只会互相点头微笑,也只出於同系、又曾在同一个系会共事的关系。真要说,就是不久之前樊梦替系会采访一位学者,楚兆春请缨跟他一起去,那天他们谈了很多:学系的事、甚至是中学的事跟家事。但采访过後几天,两人又变回相对无言。樊梦就明白了:只有在他们单独身处在同一个空间时,楚兆春才因免於尴尬而跟樊梦谈天,他本人是对樊梦没有任何特别好感的。再者,想深一层,其实那天楚兆春作弄了樊梦:采访前,楚兆春跟樊梦说,到时会由他访问学者,叫樊梦不用操心於访问的问题。但一见了那学者,楚兆春就拿出相机,只一味替学者拍照,倒是樊梦在几乎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访问那学者,问了很多无聊问题——那是樊梦人生里少数极为羞耻的经历。过後那篇访问稿也是樊梦自己写的,谁知出版後,系内的人倒来赞樊梦写得好。樊梦扯出一记苦笑,指对方过誉了。

这样一想,樊梦便更觉得楚兆春是存心针对他的,是竭力忘记那天他跟楚兆春言谈甚欢的经历,他断定那是楚兆春为了捉弄他、而降低他戒心的手段。在访问後,楚兆春表示要跟樊梦一起坐车回家,樊梦那天本以为这是楚兆春对他示好,但现在「头脑清醒」地想,那只是楚兆春为了糊弄樊梦、不想樊梦发觉其真正意图的粉饰手段。原来这楚兆春竟是施下精明而卑劣的陷阱,存心要给他樊梦难堪。

「想通了」,樊梦见到楚兆春俊美的脸,就下意识感到愤恨,急着离开这片与楚兆春在一起的空间,连话也不跟楚兆春说半句。真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故此,当樊梦第二晚梦到楚兆春时,不免感到烦躁。他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昨天梦到楚兆春,可能是因为当日在课堂上见过他,而自己的潜意识在他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复制了楚兆春的身影,便在夜晚以梦的方式将楚兆春的身影呈现出来。而第二晚仍梦到楚兆春,则明显由於日间樊梦被前一天的梦所困扰,不断想着自己为何会梦见跟楚兆春牵手,这反而使楚兆春在那天占了樊梦思绪中最大的部分,故同一晚樊梦又再梦见楚兆春,也就不是奇事了。

三月三号那天,樊梦逼自己不再去想楚兆春,又趁那天不用上大学,约了几个好友去打篮球,打了大半天,一向是运动健将的好友也纷纷摇着手,坐在球场地下,没好气地说:「妈的,陪你打了几个小时波,你还有力吗」

樊梦也很累,但仍不够累。他要累到自己能够夜晚九点就可以shangchuang睡的程度。於是他独自射篮一小时,好友都去附近士多买小食跟饮品,他们递了一罐可乐给樊梦,樊梦推开,说:「我要啤酒,愈烈愈好。」

「你疯了刚做完剧烈运动就喝酒想死啊你……」

樊梦说他这几天课业太多又失眠,想趁今天好好睡一顿,便要借助酒力,因他一向不胜酒力,一喝过酒就想睡。好友都扭不过樊梦,给他买了。空肚喝了酒,樊梦回家洗完澡,吃了半碗饭,就沉沉睡去,才不过是夜晚八点半。可他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自己在半夜三点忽地睁开眼。先前确是无梦,但现在人一醒过来,精神不已,想重新入睡简直不可能。樊梦不知自己在床上翻了几次才又睡得着,只知在那之後的梦,他又见到楚兆春。

楚兆春从樊梦身後揽着樊梦的腰,比樊梦矮几公分的他凑在樊梦耳廓处低语,樊梦笑了笑,也回以几句爱语。

《陀飞轮》前奏快播完,樊梦才醒过来。

一个普通的男子连续三晚梦到同一个男子,偏偏这男子跟他非亲非故,甚至是他所讨厌的,这使樊梦感到愈发可疑。

过完三月头一个星期,樊梦依然未能摆脱梦中的楚兆春。酒、运动、甚至逼令自己不去睡觉……他都试过,可他一不自觉睡去,总会见到楚兆春的。偏偏总是在醒来前最後一个梦,楚兆春才出现,而这最後一个梦总是人醒後记得最深刻的梦。他跟楚兆春相关的梦并不长,每次均好像从爱情电影截出来的一个唯美短篇:拥抱、牵手、樊梦踩单车而楚兆春坐在後座……

在三月第二个星期的头一天,他终於在梦中跟楚兆春接吻了。

「你的眼睛真美,酒窝更可人了。」樊梦在梦中说。

「我有别的地方更美。」楚兆春笑说。

「哪里」樊梦一问完,楚兆春便贴上他的唇。唇贴着唇厮磨。这个梦的唯一好处,就是樊梦被吓醒——在《陀飞轮》的旋律响起之前,他就醒来,浑身大汗。

樊梦先是发觉自己身陷於黑暗之中,心里爆出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他必须要逃走。他攀住床尾的木板,把身体伸出去,直至回神过来看见窗外的街灯,才慢慢放松身体,任自己堕回床上。那几点微不足道的光照入樊梦当时的内心,使他安心了,就好似一只小飞虫困於一个黑暗的山洞里,忽然见到洞口射入一条极幼极微的光线,也顿时心安。只有光能照出自己的姿态,令自己看清自己是谁,由是在世界安身立命了。

樊梦仍然很累,想睡,但一合眼,又怕会见到楚兆春。於是他双手用力抹着脸,强逼自己坐起身,思索这一个多星期的事。这一星期以来,他由於心理压力过大,连晨勃也不曾有过。为什麽他会反复跟楚兆春在梦中做情人会做的事

如果一直只是牵手跟拥抱,樊梦早已习惯。但这一天的梦无疑是告诉他:梦中他跟楚兆春是一对正在「发展」的情人——也就是他们做的事会变得愈来愈亲密,如真实的情人般。

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手捉住樊梦的心脏,握得愈来愈紧,使他无法顺畅呼吸,樊梦张着嘴,想将连日来的情绪大喊出来,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跟家人同住、叫做「樊梦」的男子,而且床下躺着还在睡觉的弟弟,并且此时是清晨。於是,原始的喊声不得不自我压缩为一两记低哑乾涩、如同木刺的、从喉头发出的怪异声响,那简直不似人类发出的声音,那像是蝉的肚子被人用牙签来回搔刮时、蝉所发出的嘎声,樊梦曾在年幼时听过一次,那次有蝉飞入屋里,一向顽皮的弟弟樊英抓了那蝉,用牙签刮他肚子。樊梦只看着,无意拯救那蝉,可也觉不出半点趣味。直至妈妈循声而至,吓得尖叫,勒令弟弟把那蝉放出去。

那又像是贞子从电视机爬出来前,自腐烂的胸腔所发出的吱呀声,还带着一丝很微弱的颤抖,像一条永不完结、伸向无限的细的、锯齿状的线。

樊梦死死地张大眼,不禁眼涩,打了个呵欠,就冒了眼水,他也没有擦去,任那眼水流到颊上,形成一条未完成的水痕,滑不到去下巴尖。清晨冰冷的空气吹乾脸上的水痕。那天,樊梦下了个决定。

他记得佛洛伊德写作《梦的解释》时,为了记下自己的梦以作分析素材,都会在床头放好纸笔,待清晨一醒来便记下所能记得的梦境。樊梦决定拿出分析精神,担当自己的治疗师,找出问题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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