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在想,人的自由意志一旦被否定,自己的存在就不再有意义」
「我无。」樊梦指尖冰凉,他含着尾指的指头,啃着指界,轻啃皮肉,透过微弱的痛感支持自己的精神,他颤抖着声音说:「你别再猜度我的心。」
「樊梦,」楚兆春的声音轻柔,夹带叹息:「这个世界没有人有自由的意志,我们的思考方式一开始便被前人限定:学什麽语言、历史、文化,身处哪个家庭、哪一处社区,甚至是国族,都是在我们出生时、有意识之前就已被定下来。你忘了。你的知识与思考能力使你拒绝相信自己……以至全人类,都不过是一种软弱的生物,只有少数具有超人意志的人才能做到表面不朽,可是,人的肉身死去,便已失去与人直接交流的能力。即使能立言,着书留於後世,可是後人只能单方面汲取亡者留下来的东西,而亡者无法回答後人。所谓不朽,只是一个谎言。人怕死,便要制造许多故事说服、催眠自己去相信:人的思想能穿透时空,因此,死亡并不可怕。
「但是,面对死亡时,人的孤独软弱始终坦露於自己与『他』面前,骗得到世人,骗不到自己的心与『他』的眼睛。你应该接受自己的软弱。」
「我不能接受!」
「那麽,你有自信超越前人的一切吗你有自信超越『他』的布局吗你有自信做出与我梦境不一样的行动吗」
「我接下来……会做什麽」樊梦一手掩着脸,急速喘气,不能缓和一颗因恐惧而骚动的心,就像心里藏着无数个地雷,楚兆春每讲一句话就引爆一个地雷,将他的心炸得满目疮痍。
「为什麽为什麽是你先知道,而不是我先知道如果是我先作梦,我是不会容许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的。我会向你坦白,我会和你一起面对『他』、冲破『他』——哪怕用死亡……」
「我可不想死。」
「难道你宁愿充当『他』的玩物吗」
「你还不明白吗即使你以死抵抗『他』的玩弄,也只是暗合『他』的设定。因此,你之所以会去死,并非真的出於你的意志,而是『他』要你死。与其因而结束生命,倒不如顺应『他』的意思,在这种行为得到快乐。我只是一个卑贱的人,不懂得去介怀什麽意志、什麽自我什麽精神什麽自由,我只是要知道,这一刻,我活着。」
「活着有意思吗」
「死亡,假设有轮回的话,你只不过是进入新一副躯壳,逃不出生存。总有一天,『他』又会再玩这把戏,让你在绝望中意识到自己没有意志的事实……或者我们已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我们的前一生可能就是为了逃脱『他』,然後才死去。所以今世我决定活在『他』的羽翼下——这就是你输给我的地方,我该说,」
楚兆春彷佛骄傲地笑了一声:「你就是输在不够我下贱吗」
「你呢」
「我什麽」
「你跟我发生了……」樊梦觉得自己没必要说得迂回曲折:「你跟我上过很多次床,那之後你有再作春梦吗」
「我有。」
「那之後我们又会变成怎样」
「唉,樊梦。」楚兆春叹息。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至少我有个心理准备。好吧,下一分钟,我会做什麽你说……」樊梦看着脚前的黄线,他踏前一步,左脚便越过月台的黄线。右脚跟上左脚的步伐,也又越过那条粗黄线。月台下车轨像几把压平了的梯子,铺满了碎石,表面上每一块石子如此相似,但你实在是找不到两块完完全全一样的石子。
樊梦生起一种愤怒:不,能找到!只要能找到两块完全一样的石子,就可以颠覆「他」的法则!或许世上是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完全一样的人生、完全一样的……他缓缓放下拿着电话的手,一时无力,手机就滑到月台底下那一堆石子里。他要拾起手机。
他扶着月台,弯下腰,一只手伸下去,可是未触到石子,便被後方一股蛮力扯後。轰隆隆的列车声自樊梦的右方驶来,他扭过头去看,感到生命只差一步便踏入死亡,心里平和喜悦,如同聆听圣诗。可是他的眼被身後人的手捂着,樊梦顺从地闭上眼,挨入身後的胸怀,呼吸那种在梦里熟悉的气味。
与迎面而来的死亡,擦肩而过。
「然後呢我说了什麽话」樊梦摸上那封在自己眼睑上的手。
「我应说:『楚兆春,谢谢你救了我』吗你知道我所未知的一切,然後,你修订我的心,去符合你所想要的。你是我世界里绝对的权威,在我的世界里,你就是那个最大的『他』,而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最大的『他』,是命运。」樊梦冷静地说。
楚兆春从後扣着樊梦双胁,两人一同站起来。月台上稀疏的乘客莫不投之以异样目光,他们像两只丧家犬,夹着尾巴离去。樊梦出了铁路站,成了一个一夜输了一副身家的赌徒,眉心显出死灰。
楚兆春带樊梦坐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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