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下毒,请姑娘放心。」看见那样戒备的眼神,竟教江楚觉得不舍。
是什麽样的环境,造就她一身防备的鳞甲?
「别姑娘姑娘地叫,听了刺耳。」
那个出於礼教规范的称呼,她听了倒胃,也觉得虚伪;况且,那样有礼的称呼只适合用在一般闺秀身上的吧,而不是她这个腥杀无数的江湖人。
「初星。」他从善如流地改口,却仍不忘手中的瓷碗,「先服药。」
「你怎麽知道?」初星诧异。
想继续追问,却只见江楚将药碗凑到她嘴边。
原来这个看来温和斯文的公子,本不如外表上看起来那般毫无脾,至少此时此刻,他相当坚持要她先喝了药。
初星之名,是江楚从那些人的叫嚷中听来的。
没有姓氏,明显是江湖化名。
「很适合你。」一面看着她缓缓喝下药汁,江楚突然如此说道。
她像一颗孤冷高远的寒星,一身冷冽,又一身孤寂。
初星别过头,避开他的注视,她讨厌江楚这样看着自己。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眸,好像要将她看得穿、看得透了。
仰头饮尽药碗里最後一点药汁,毫不客气地塞回给江楚。「我昏了多久?那些人呢?」
江楚也不急着回应,只是起身将碗摆回桌上。
「你已经躺了一天有馀;至於那些人,报官赶走了。」
那日,江府上下一片混乱。那些人高马大的莽汉们大肆翻搜江府,误伤了一些宾客,包括穆桓的娘,也破坏了一些摆设,不过倒是没有太大的财物损失,可见他们一心一意都只在追捕初星,不在劫掠。
但没多久,穆天骢悄悄遣小厮去请来的曲阳城吏,带着大批官家人马来到,威势明显更胜於那群拎着大刀的莽汉。那群汉子眼见对方人数众多,便悻悻然走了。
江府上下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宴会也就此散了。
他们不可能罢休的。初星深知。
如果杀了她便可坐上副帮主之位,谁不乐意?即使是雷风帮里最底下哪些镇日无所功绩,连一等都升不上去的庸兵,也都兴致勃勃地参与了追杀她的行动。
别说杀了她便可成为副帮主,从入帮以来便自外於帮内阶级制度、地位特殊的初星,早就引来了许多人的嫉恨与不满。
真正要替雷鸣报仇的,恐怕五只手指头都数得清。
虽说人生在世,最摆脱不了的是爱恨情仇;但真正驱策着人心的,却是利益。
「你家当官?」她抬眉,睨着他。
「不是,只是撑着几间商行作营生,小本生意。」或是谦虚,或是当真不知自己家大业大,名满天下的寿春堂在江楚眼中竟然只是『小本生意』?
「没有甚麽足可凭恃的来历,居然也敢救一个人人欲诛的女人?」初星觉得好笑,这人若非胆子忒大,便是不懂何谓江湖险恶。
「想救,便救了。」一点都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仁义满口的理由。
或许,江楚是不想再见她浴着血,教他惊心。
「即使我来历不明?」
「那麽,就告诉我你的来历吧。」这样,便不是来历不明了。
初星一怔。
她原以为他之所以救她,是有所求的。就像她义父将她从漫天火海中救出来,也是为了培养一个任他使唤、从不失手的杀人工具。甚至要向她索求……
别再想了!
「初星。」
突然传来江楚的叫唤,如温风轻拂,将初星几近沉沦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好好歇着,晚点我让人烧水给你沐浴。」江楚站起身,轻轻放下床帐。
「你不是想问我的来历?」
「等你神好些了,想告诉我时再说吧。」江楚分分明明地看见,她发怔时紧抿的嘴唇,和不自觉绞紧了被的手指,他敛下眼眸,不再多做打扰,退出房间。
而初星隔着帐,看着江楚缓缓离去的一袭白色身影,良久,移不开眼神。
end if
☆、《酹江月》 第二章04
在喝了药後,初星昏昏睡去,直到傍晚,被江楚轻轻地唤醒,请她沐浴。
「这里没有别人了,你安心沐浴吧。」所有奴仆都已经被他先遣退。「我想法子跟丫鬟借套衣服让你换。」
江楚微皱起眉头,发现这竟是个让他困扰的问题。家里除了他,也没有别的姊妹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身材相仿的丫鬟们。
「不用了,给我男装就好。」别别扭扭的女装,她穿不惯。
下床时,她才惊觉,自己的左脚踝被布条固定住了,也因此使初星走路的时候不致过分牵动伤处,平添痛苦。
这是将近两天以来初星第一次下床,喝了药後睡了一觉,气力与神竟恢复了大半。事实上,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洗过热水澡了,或者应该说,她这辈子没有洗过多少次热水澡。自从跟着义父之後,大多时间都在不同严苛的环境下接受成为一个杀手的试炼,例如被放到深山里,在这种环境下,哪有烧好的热水可以用来沐浴,常常在严寒的冬天中,初星仍是舀取冷冽的山泉、溪涧之水来清洁身体。她却从不觉得苦。
栓上房门,初星开始解开身上的衣衫。在她松开衣带时,一样东西由前的暗袋中掉出,滑落在地上。
初星定睛一看,是一块银灰色的锦布,绣着细密巧的纹路;上头仍有一片极浅极淡的血迹,即使已经清洗过,仍旧无法完全洗去。
是江楚的衣袖。
初星在伤口止血後,便将那块江楚替她扎上的锦布拆下,趁着利用山泉清洁身体的时候,顺便以清水将那块布揉洗了,顺手收在衣襟里的暗袋中。
其实一块破布,弃置了也无妨的,可是初星没有。
她弯下身将布拾起,摺叠在一旁她所褪下的、已然褴褛的的衣服之上。
浸入蒸腾的热水里,初星隐隐约约嗅得了一股来自水中、蒸气中那淡淡的药香味。
他竟然……
还来不及厘清江楚的用意,门外传来一阵轻轻地叩门声。
「你、你作什麽!不要进来!」初星慌得大喊。
「初星,乾净的衣裳放在门边;我在隔壁房,有事唤我。」门纸上透出的一袭人影染着黄昏的馀晖,弯下腰将衣服放下,便转身要走。
初星突然觉得愧窘,自己方才情急的出言倒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虽然她总认为男人绝大多数都不是君子。可是,那人是他──
温柔如斯,心里总是挂记着别人的他。
蠢男人。
「不要走,你站在那里就好。」
正欲离开的江楚,听见初星的叫唤,便止住了脚步,背对着,静静伫立在门边。
「我……是雷风帮帮主雷鸣所培养的杀手……」
初星所能记得有关於自己最早的记忆,是她被收养在一间尼姑庵之中,由庵里的尼姑们抚养照料,当时她才五岁,关於五岁之前的身世,她不复记忆,或者不想记忆。
那时的她,虽然才五岁,却已沉着得恐怖,从不多话,也从不哭闹。
过了约一年,在某个众人酣眠的夜晚,尼姑庵莫名起火,火势来得又猛又大,除了她,其馀的人都不幸葬身火海。救了她的,便是雷风帮帮主雷鸣,他说他夜行赶路,路过此地却见漫天大火,无奈火势已大,只救出了她一个小女娃。
於是,他便将他带回了雷风帮,而且收了她做义女。
「从今天起,你就唤作初星吧。」雷鸣在带给她生机之後,又给了她新的名字。
初星,初生之星。她是雷风帮底下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成员。例外於其他成员的是,在地位阶级分明的雷风帮,她却不属於任何一个人的管辖,而是由雷鸣直接训练。
此後,初星便跟着雷鸣的指导,成了雷风帮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可是後来,她杀了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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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第二章05
即使雷鸣对她有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初星仍毫不顾念。雷鸣死後,帮内一阵混乱,原本的副帮主以代理之姿出面领导,且以为雷鸣复仇为号召,承诺:
「谁杀了她,便是副帮主。」
他是真要倾尽全帮之力追杀她。
为雷鸣报仇也好,巩固自己地位也好。怪异的是,在初星脱身雷风帮之後几日内,身边竟毫无动静,令她不解。却在路上伸手扶住一名哭哭啼啼朝着自己踉跄而来的女子时,被她以暗藏的匕首深深划了一刀,就在初星的右手臂上。
他们来的。
初星隐忍右臂的剧痛,以左手夺过匕首,一把便杀了那女人。原本埋伏在暗处的帮众们伺机涌上,任凭初星身手再如何矫健了得,却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抵抗众人博了命似的追杀。於是负伤逃上了自己最是熟悉的深山里,果真他们没有一个胆敢贸然上来。
遇见了江楚之後,她又在山里徘徊了几个月,连确切的时间都无法记得,那样的日子,宁静荒凉地恐怖。在某个靠着树休息的夜晚,初星警觉到怪异的热度,竟是林中起了火。
她要逃,却在黑暗中绊了脚。但初星还是凭着筛落树林间的几丝月光,以及对於山林的熟悉,及时脱出火海。
「……我下山後,只知道死命地逃,远远地见这里有喧闹声,便打定主意躲进来了。」然後,就是江楚所参与的。
江楚伫立在门边,静静地听着。即使明白初星的陈述中有着明显的缺漏,也不打算多做追问。
「别浸太久,会晕头的。」江楚隔着门窗,对着里头的初星说,语气不改温柔。
「你是大夫?」是夜,初星问。
初星本以为江楚要她喝的药,只是寻常强身健体的补药,毕竟江楚私自藏她在府中,怎有可能请来大夫诊视,可那药喝了後,虚弱的身子及伤处却真的好转起来,不过一、两日光景,初星便觉得好似回复到受伤前的状态。连原先右臂上的伤口都已愈合,只留下浅浅的伤疤,江楚还留了一个小瓷瓶,要她自己涂在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上。
思及药浴,以及那日初遇,江楚要她以紫荆草止血。
初星不免有了他是大夫的想法。
「不是,」江楚轻轻摇头,「只是略通药理。」
寿春堂的少主若只是略通药理,恐怕也没有人敢称上通了。
初星一直都知道自己睡在江楚的房间,因为房间里一袭素雅无尘的气质,与他如出一辙;但她那夜才知,自己病卧的那几晚,江楚并没有在别的房间休息,而是就伏趴在外间的案上,直到清晨醒来。
「担心你晚上有事,又不敢唤人。」对於初星问她为什麽,江楚只是这样回答。
初星又是一怔。那晚,身上的伤病已经稍稍消退,但她却一时难以入眠,没来由地总是盯着内房与外间相隔的那扇门,直至经不住睡意才沉沉睡去。
翌夜,深沉且静谧。
初星俐落地翻过墙头,悄然无声的走向江府後花园旁一座僻静的院落。这里亮着江府里唯一的一盏烛灯,由白色的窗纸中透出,温柔的鹅黄亮光在黑夜中晕染。
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白衣男子傍窗斜倚,头靠着窗框,眼眸深敛,吐息缓稳,似是睡着了,而半开的窗扫入一阵阵夜晚的凉风。
初星悄悄走近,不想惊动他,顺手抓起挂在一旁椅背上的一件外出披风。
「你……回来啦?」察觉到初星的靠近,江楚由尚未深睡的状态转醒。
江楚看见初星手上拎着的披风,微微一笑,温润胜月。
初星没料到他的浅眠,下意识将披风扔挂到一旁的椅子上,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只是……」
「你……杀人了?」江楚眼眸微敛。
江楚看着她腰间多出的一把长剑,又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残留的一丝血腥味,即使一身白衣的初星没有在衣衫上沾附到任何一点血迹。
她头一回破例穿了一袭白衣,以往的她从不穿白衣,一来是溅上了血的白衣太过怵目惊心,斑斑血迹总似向自己昭示着深重的杀孽;等到她的身手已经进到连一丝血迹都不会向身上沾惹时,她却觉得自己配不上那般圣洁无瑕的颜色。
她向来只着一身的红,或者一身的黑。红者如鲜血,黑者若幽夜,这才是与她般配的。
而现在穿着的这一身白衣,是江楚在那日沐浴後给她替换上的,不是穿来别扭的儒服,而是一身俐落的裤装。细心的江楚刻意找出了数年前的旧衣,穿在高挑的初星身上,除了裤管仍是有点过长而被初星扎入绑腿之外,其他部分都意外地相合。
「嗯。」初星没有否认。作为给江楚的回应,她的语音低微地像是不小心溢出唇齿。
「为什麽呢?」江楚问着,但不含丝毫愠怒。
「一绝後患。」初星答着,蛮不在乎。
初星的身体在长年的训练下有着甚是强健的底子,即使如日前般伤痕累累,却也因为皆没有伤及要害而得以在两三日内就几近康复。在她养好伤之後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雷风帮那群人歼灭殆尽,以免三天两头遇人追杀,夜长梦多。
还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原因是:她不想要累及江楚。
初星趁着江楚陪着江夫人进城探望在宴会上受伤的穆夫人时,悄悄离开江府,手无寸铁地来到雷风帮的所在地,她先到雷鸣房中找回自己当初仓促扔下的佩剑,如她所料,除了雷鸣的尸首被移置到大厅以外,房中完全没有人整理过,也没有人动过她丢在那里的剑。
当她以一身雪白之姿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
失了首领便失了纪律的众人,一点都没有身在江湖应该有的警觉。不到一刻钟,便全部让初星送去陪伴雷鸣走这趟黄泉路了,当作她作为他十几年义女,最後的报返。
「初星……我知道江湖凶险,可是不能这样任意杀戮。」
「你想跟我讲什麽仁义道德的大道理吗?」初星冷哼。她讨厌江楚这样一脸怜悯地看着她。
「……」不是的,他只是不想见她一身杀孽。
不希望再见到她每个梦呓都是惊惧的呼喊,如一头困兽被困在自己充满血色的梦中,逃脱不得。就如同初星昏厥时,他陪在他身侧的那个夜晚。
有时他在外间睡下,会隐隐约约听见她的叫唤,低沉微渺,来到她身旁,才知是她的梦呓。而初星,总是眉头紧拧,额上渗着一片薄薄的冷汗。
「夜深了,早些休息。」江楚见初星抗拒,不再多说。
不等她回话,他旋身便出了房门,留下初星一人在偌大的房中,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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