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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 第七章01

那一个晚上,特别寒凉,但少却了薄薄夜云横空,星与月都分外清亮,洒落一地洁白如流。

这晚的晚膳,也用得特别沉闷,叶康不在,而席间向来热络招呼的苏氏眼眶微红,只是默默吃着菜,江楚平时虽不多话,却也总带着温和亲人的表情,而今夜,却是面色沉然,偶尔对着叶知秋的问话简单应个声。初星以往便是冷漠得紧,只是今日看来有些恍惚。唯有叶知秋感到疑惑。

「娘,您怎麽了,眼儿怎麽有些肿?」叶知秋看着自己娘亲奇异的样子,问道。

「没什麽,方才切那些荤菜,眼睛给呛了。」苏氏只看了初星一眼,见她魂不守舍,也不敢擅自说些什麽。

她不由得想起下午初星的那句话:『别叫我小姐,我早非黎月。』

她,是那般厌恶自己的身分麽?难道只是因为那一个画面的错判,教她误会了十多年?当年她听见云烟小姐与姑爷大声嚷着,语气竟是凄楚,又远远看见小姐竟拿了姑爷的剑往自己脖子上搁,姑爷急着夺她手上的剑,她见状亦急着跑过去劝阻,却发现当时方学会走路的黎月小姐还站不稳似地立在一旁,她赶紧上前拉过她,要将她的脸压在自己怀里,不让看见。

谁知,终究是迟了,在她拉过黎月的前一刻,那把剑竟生入了小姐的心口,煞时鲜血如涌,艳红似宛若竞相绽放的春花,一朵一朵开在向云烟纤弱的身子上。

那时,她一心只顾着奔至小姐身旁,却忘了思及怀中这个幼小的女娃,究竟看到了什麽,在她那般纯稚的心灵中,又留下怎样的影。

原来,这十多年,她是这样憎恶着、讥讽着。

苏氏竟觉得心疼。

那一顿晚膳,怏怏地各自散了。而那一夜,不知怎地也有些漫长。

过了几日,王靖遣人送来书信,说是已经找出了当日奉命前去买药之人,在其身上搜出了伪造的药单,因为怕流落出去而不敢弃置,而今遭逮,人赃俱获。

王靖尚承诺,将亲自前往岚皋县府撤回对寿春堂的指控,且尽数归还遭查扣的药材,并会贴下布告说明真相,还寿春堂清白之名。

「这王二老爷也算是顶明理的人,」叶康看着王家人送来的信笺,叹了口气,「事情总算是了结了,真是多亏少主这几日的奔走了。」

虽说还是有一些损失,但至少算是从这次风波中安然脱出,叶康不禁欣慰,即使生受了一顿皮之痛,也不算冤枉了。

「没想到居然是大房底下的人,看来王府里大房和二房不合的传言为实。」叶知秋在叶康身旁,看着信上详说的内容,微微感叹。她想起被困在王府里的那几天,曾经耳闻几个底下的婢女在懒怠时的低语。

想到那样痛不欲生的日子,叶知秋依旧感到恐惧,也暗暗庆幸已自那深如海的富家後院中逃脱出来。

「这好消息,等江公子回来必定要告诉他才好。」叶知秋双手捧着信纸,抬头看向凉风袭入的门外,丰润的唇勾出一抹浅浅的笑。

她这才发现,江楚竟难得不在寿春堂里,过去几日,若是没有要事出门,江楚必定是静静待在房中,看过一本又一本医书,今日却是反常,似是用过了早膳便往外头去了。

「秋儿……」叶康睇见叶知秋那抹悠悠浅浅的笑,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开口欲唤,吐语却是迟疑。

「爹,怎麽了?」叶知秋将目光自门外转回,侧头问道,清丽的脸庞婉约动人。

「你老实告诉爹,那王侯有没有对你……」叶康问得吞吞吐吐,面上早已因担忧而纠结出一道道深痕。

「爹,」叶知秋一听便知叶康意思,她螓首微垂,咬着唇,心底踌躇了半晌才有丝毫勇气应答,「王侯不曾玷污女儿……」

闻得此语,叶康纠结的脸上才略略松下一些,那抹忧虑却是不曾散去,如一朵积蕴已久的霾云搁停在叶康面上,平添几分抑郁之色。

「那就好……只是,岚皋城里怕是人人尽知了。」叶康深深叹了一口气,苍老的眼中叠映着沉重思绪。

「秋儿不懂爹的意思。」叶知秋不知叶康为何突然有这般沉重忧伤的慨叹。

「秋儿,你也到了许嫁的年龄了……」叶康看着自己出落得这般姣好的女儿,膝下无子,只有这个娴静体贴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安慰与寄托,最後的盼念,也不过是希望女儿能觅得一个好归宿。

「爹!」叶知秋忽然面上一红,如绯色的流霞掠过,轻嗔一句,便低下头。

「爹知道你尚未有这般心思,只是年至摽梅,快些觅得一个好夫家,我和你娘也可以早日安心。」叶康牵起女儿的手,天生的好肤质让她即使帮着家里做了许多事,也未见一丝糙,仍旧纤柔如雪。

「秋儿……舍不得爹娘。」叶知秋垂着头,低低吐露的话语如珠闷响。叶知秋心里亦明了,自己已到婚龄,但爹娘只有自己一个女儿,若是早早出嫁,家中之事便少了一个人帮手,爹娘亦无人照料。如此情况,叶知秋舍不下。

「我跟你娘又何尝舍得,」想到要让自小宝贝至大的女儿离开身边,叶康心底便生起万般不舍,酸酸湿意泛上他风霜侵遍的双眼,一时哽咽,「若秋儿能觅得良缘,便是再舍不得也要开开心心地将你嫁出去。」

「爹爹慢点心,就让秋儿再多陪您几年吧。」叶知秋轻轻挽住叶康的臂,温顺说道。

「怎麽能不心……你曾被王侯劫去,这岚皋城内,必定是觅不得亲事了。」即使清白还在,但谁会相信?若要嫁,也只能往远处嫁去。

叶康以前总盘算着,要在岚皋城内找个好人家给秋儿,以省远嫁带来的别离思亲之苦,如今,这愿是难以得偿了。

叶知秋自己亦深深明白,在岚皋城内,她已然是不名誉的女人,即使大多数人都会唾弃王侯的行为而怜悯她的遭遇。但是,施予怜悯与接纳,却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她知道的,所以不强求。与其远嫁,不若留在父母身边陪伴侍奉,更能安自己一颗孝顺担忧的心。

叶康幽幽叹了口气,心中犹疑琢磨了许久,才沙沙地开口,「爹瞧着少主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有那般高洁的人品、温润的心肠,好似没有一点坏脾气,只是子疎淡了些。」

「爹,怎麽突然……」难不成他也存着和娘一般的心思,希望自己能够嫁予江楚?

「秋儿,你对少主……」叶康迟迟疑疑地开口,不敢说得太分明。

「爹,您怎麽跟娘一样,」叶知秋看了叶康一眼,随即别开眼神,清婉的嗓音似是低喃,「秋儿近身相处过的男子并不多,所以秋儿自己也不知道是否……」

自从娘问过她这个问题以来,她总是时时刻刻思索着,自己对江楚的好感,究竟该如何解释。同江楚在一起时让她觉得温和愉悦,江楚那一身清华出尘的气质也确确实实地教叶知秋倾慕,可她总觉得,有时江楚像是一个遥远的存在,若说是爱慕,却缺少一些贴近心口的悸动。

除却王侯那种只将她视为玩物的人,叶知秋生命中不曾与一个男人这样朝夕相处过,她知道自己是喜欢接近江楚的,可是没有那一股想将他牢牢留在自己身边的冲动,从来没有。

况且,还有初星姑娘。

叶知秋仍是思不得解,只是沉默低着头。

「罢了,爹只是奢望、只是空想。」叶康又轻轻一叹,吁出一串长长忧愁,在深冬凝滞的寒气之中,逶迤低回。

☆、《酹江月》 第七章02

夜里寒冽每日深甚,几近降雪的临界。

沁在霜意里的夜幕色泽如墨,霜寒如一匹轻纱悠悠薄薄地披上,映透清亮的光影。一弯如钩的新月锐利地宛若要划破黑夜,寒星稀稀疏疏漫散於空中,显得那般寂寥且萧条。

岚皋城内的寿春堂开业数十年,房舍已是半旧,褪去丰深木色的窗框虚掩,偶尔在夜风中微微吹动,轻轻搕打在同样是半旧的窗框上,成为清冷夜里的一丝响动,彷佛缓拍击节的子夜歌。

初星半靠在床榻上,百无聊赖的一天没有耗去她多少神,二更有馀的此刻她清醒得无半点困意,只是无聊。自身上解下的长剑随手挂在床侧,剑柄镶定的瞳眸大小的夜明珠,映着灯台上窜动的烛焰,如谁幽幽冷冷的眼眸中闪动着炽烈的火芒。

那日之後,她不再对苏氏冷漠以待,看着她的眼神也不自觉卸下几许防备,只是也没有更多的热络。偶尔说上几句话,虽然都只是简短扼要的问答,却已不再生分。

要如何生分?五岁之前,自己是她朝夕看顾、帮着带大的。只是弹指十数年间,苏氏的容貌已被岁月改去太多,早非记忆中娇俏的姑娘模样;而自己,也不复幼时澄澈的灵魂。

再没有纯真娇憨的笑容,再没有温柔细腻的心肠。相去太远得让她几乎不记得,让她几乎以为自己自从生来就是这般淡漠无情、残狠冷血。

究竟,为什麽呢?

原已松懈的心思倏地轻轻泛开一阵涟波,掀翻记忆深处,初星依稀看见一名男子的背影,沉且横霸,在深林中细碎的影洒在他身上,更显得他的鸷危险。

是了,便是他。

记忆中,他丢过一柄长剑至初星手上,抓来一头幼兽,教她如何以手中那柄寒芒如霜的长剑,最俐落迅速地宰杀一头兽,甚至──一个人。

於是,在家变後已是沉敛默然的她,更渐渐丢失了感觉、丢失了心底的温度。

犹能忆起那一个幽森的夜晚,也同今夜一样吊挂着一勾弯月细细,如一柄苗族弯刀,透着冷冷凶光。

『星儿,过来。』男人的声音低哑沉,背着幽薄的月光,掩去面容上诡谲难测的轮廓。

『义父。』初星前跨一步,立於男人身侧。月光如冰雪洒在她一半的面上,映出侧颜苍白如月下凉魂。『初星完成任务,回来覆命。』

男人抬起眸,脸上的线条看得出岁月磨蚀出的坚韧,一抹沉蓄在浓浓剑眉之间,一身苔灰色衣袍宛若他忆旧的心思。

『是吗……今夜,那不重要。』随便应了一句,好似几十条人命在一句蛮不在乎的话语间便化做月下微尘,幽幽飘荡而去。

『义父,您喝酒了。』初星嗅出凉薄空气中一丝冷冷的醺味,淡若游丝地窜进她的鼻。

『星儿……』雷鸣转过身,看着月色浸染下初星冷漠艳丽的面容,带着厚厚死茧的手掌抚上她的脸,『你知道吗……你跟你娘长得一个模样……』

『我不记得我娘长得如何了。』感受到雷鸣一双手在自己面上游移,初星只觉得不舒服,一侧脸想避过,却只让雷鸣更紧紧握住她的下颔。

雷鸣俯下头,停在她如玉雕成的颈间,不发一语,时间好像如是凝结在他犷的吐息之间。紊乱的鼻息拂在初星颈侧,她站着不动,但觉恶心,一片疙瘩在她凝脂般的雪臂上隐隐浮现,暗示了她心底的不快。

她成为他义女至今,两人的接触相处,都只是武艺上的传授、任务的指派,尚未有过如此亲近的接触。而今这般距离,只让她心底生憎而想逃开。

而今,她才知道,原来那一双总是冷冷注视着她、沉无比却蕴含着邪佞的眸,其实早恨不得将她薄过千遍万遍。

那一夜,让人欲呕。

至今忆起,肌肤上一片疙瘩仍隐隐浮起,为那股不快的感觉颤栗不已──

「是谁!」初星倏地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她迅速由床上坐起,冷冷望向那扇虚掩的窗,目光锐利地彷佛可以将花窗一切为二。

「孤星罗刹果然名不虚传。」带着笑意的清扬嗓音自窗外透入,一道气劲将半阖的窗推得大开,眨眼间,一抹身影纵身跃入,轻盈如天上投落的月光。

眼前这名闯入的男人甫站稳,一双眼便定定看向初星,流眉凤目中噙着涟涟笑意,染带着若有若无的邪魅。

不急着开口,初星一双寒眸冷冷打量着他。来人一袭雪灰色的衣袍在月光帮衬下几乎与月白相混,宽大的衣袂在带着霜冷的夜风中轻轻飘扬,长长的凤目中笑意从容,神色自若。

「我以为这世上认得出我的人,都已经在地府排队等着投胎了。」初星讥诮道,心下暗暗思索眼前人之来历。

虽未曾见过眼前这名男人,却觉他眉宇间神韵恁地有几分熟悉。

已是噙着淡淡笑意前来的男子,似是不为初星的嘲讽所动,兀自笑得更深,唇畔勾勒起的弯角意味深长。须臾,他启口,「我的名字叫做,雷铮。」

「雷铮?!」乍闻其名,初星心头一震。原先慵懒漫睨着的眼神,转而专注盯着他面若皎玉的脸庞,而後眼眸一暗,「……你是雷鸣的弟弟。」

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兄弟二人,相差十数岁,但名字都是一般宏亮,若天雷击地而生的锵响。或许她真见过他,或许没有,如果他便是十年前那个藏身於墙角後方偷偷觑着她的男孩。

对於这个名字的记忆,来自於雷风帮众闲聊的话语;雷铮幼时,跟着大哥雷鸣待在雷风帮中,即使年纪尚小,但因着与雷鸣血缘上的连系,众人莫不认为他便是雷风帮未来的帮主。但是,却在某一天,雷铮便出走雷风帮,再没有回来。雷鸣也不曾提起、解释过,彷佛这人自始就不存在。

「你倒还记得我大哥。」雷铮如击磬般的清扬嗓音在室内响起,不改面上笑容。

「那个晚上客栈里的栏杆──是你?」初星揣测着心里的直觉,忆起那晚客栈内几近凝结的空气中,微微飘荡着一股妖异的氛围,如同眼前男人此刻眸里的异采,似笑非笑。

**

小记:

自从开专栏以来好像还没有这麽久没更新过,对不起追文的大家,这一阵子实在发生了不少事,没时间也没灵感q_q,这几日会尽快加紧写文的步伐的。

☆、《酹江月》 第七章03

「孤星罗刹好锐利的眼。」雷铮笑道,那称美的话语里好似真蕴含着赞赏之意。

「若是要来为你大哥报仇,那就省下废话。」初星冷漠带着些微尖锐的话语恰似寒夜里带刃的星芒,一抬手,取下悬挂床边的长剑。

「若要报仇,那晚何必费力帮你解危?」雷铮抬眉,看向初星,眼眸如蓄着一方深不可测的幽潭,若有似无的笑意彷佛潭中细微若无的涟漪。

「我倒不知道雷鸣有个这麽善心的弟弟。」初星仰首嗤笑。

「你杀了他之後,连声义父也不愿再唤。你当真厌恶他至此?」雷铮抬眉看着初星,问话的语气不似替雷鸣不平,反倒像是试探。

「他是把我当作义女吗?」初星讥诮笑道,一贯冷漠平静的语气因夹杂了鄙夷憎恶而微生波动,「你不提醒我,我还以为我只是他的杀人工具、或是泄欲的女妓。」

「他真的对你动手了──」雷铮从容平静的脸上闪现一丝讶异,随即又回复淡定。

「难道,你早就知道他对我有邪念?」听见他回应的话语,初星挑起薄若柳叶的眉,睨向雷铮,冷漠的眸中生现一丝质疑。

雷铮离开雷风帮已经那麽久,如何可能知道那个晚上雷鸣与她之间发生之事?那一夜,雷鸣屏退身边随侍的人,单独唤她前去。

那夜薄薄冷冷的月光洒在雷鸣偌大清寂的寝房中,只有他与她。

雷铮既然不可能知道那夜的情状,如何可能知道雷鸣欲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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