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隆起的肚子。
毓敏秀邀我一起离开,这是我们多年来的习惯,但那天我再也走不动了。那个自然而然的动作似乎证实了马夫人喜欢毓敏秀这个猜测,我浑身冰冷,双手沉重,一直到她们双双离开,我身上的戏服都没能换下来。我跪在祖师爷面前,双手合十,我承诺过我会改过,我日行一善,我会茹素,我愿意折寿十年,我每一天,每时每刻都谨记我的诺言,严格执行我的诺言。我的肚子里,已经在孕育一个七个月大的生命。我承认我动摇过,我不够虔诚,但这是惩罚我的借口吗?这是吗?
☆、第53章
承诺到底是什么呢?
谎言和誓言之间的差别,大概就是前者是听的人当了真,而后者是说的人当了真。
马夫人喜笑颜开的脸在我的眼前盘桓不去,她自然而然帮毓敏秀脱下戏服,一面说着她小时候的趣事,她自然而然地让她帮着,陪着欢笑,听得津津有味。是我想多了吗?我没有!如果没有那一声惊醒,她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继续下去。这种自自然然从身体流露出来的感情,就像人的欢乐和悲伤一样,丝毫假装不了。我不想说这是嫉妒,因为我真的没有。从她关上心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心为她的幸福最后守护一次。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了,距离遇见她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已经十年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就在她关上心门的那一刻,我就打算好了第二个十年,甚至第三个十年,就这样陷在那个永远都醒不过来的虚妄的梦里。但是现在,梦出其不意地醒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继续闭着眼睛自欺欺人了。也许我应该像马夫人一样,逮着一个冠名堂皇的借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身边,可以和她送静男静贤去学校,可以给她们买礼物讨她们欢心,甚至可以当她们半个妈妈。我这么得天独厚,却因为我的怯懦,我愚蠢的伪装,终于将她拱手相送了。
一想到她们也许享受着四人的家庭温暖(因为王玉桂身体的关系,她体贴地给她们专属的母女时光),静贤会乖巧亲昵地搂着马夫人的脖子,在她的怀里撒娇,用糯糯地含糊不清地声音喊她,告静男的状。静男撒着脚丫子围着她乱跑乱叫,我甚至能看到静男衣服涂抹着五颜六色的颜料。毓敏秀宠溺地责备她不要贪玩,嗔怪似的瞪着马夫人,嘴角却漾着笑意。我的心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这不是嫉妒。不是。
事实上,所有的景象与我想象得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毓敏秀没有看着她们。她不见了。马夫人抬头向我微笑示意,又宠溺地看着她们。我知道,她在厨房,在为她开小灶。很多年以前,在一个月光晦暗的夜晚,她曾在像个天使一样站在温柔光晕里轻声对我说,热水已帮我热好。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蝉鸣,看见萤飞,月光躲在云层里忽明忽暗,所有的一切因为她的到来都变得迥异往常。
我站在厨房外,透过稀疏的窗棱看到她拿着铲子熟练翻炒食物的身影。不是长及腰间的波浪栗色卷发,是被随意盘起的黑发;不是婀娜窈窕的身姿,而是生育了两个双胞胎之后未来得及及时收束的臃肿腰肢;不是后背深V露出优雅蝴蝶骨的连衣裙,而是这件穿了三年或者五年,上面还残留着静男不小心洒上去的汤汁的衣服。岁月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什么?生活又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什么?这就是。这就是一个女人的成长和老去。我目睹了她的一切,那个曾经说一口流利标准国语的妙龄少女,这个如今操着一口聒噪难懂的闽南语的失婚妈妈。生活不是偶像剧,不是所有的男女主角都是帅男美女。岁月也不是仁慈的慈善家,只赋予于我们成熟和智慧,却不带我们的青春与美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平凡、普通且不再青春美貌的女人,我爱了一辈子。
若还有人问我,还相信一见钟情吗?我想我已经不能快速地给出答案了。或许它曾经存在过,比如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之后转换成另一种形式存在。又或者它也存在一个绝对阈值,比如在她怀孕脚肿而我每日为她温水泡脚的时候,就超过了这个阈值而成为了一种相濡以沫的亲情。爱情、友情和亲情之间的转换关系,总不能像数学一样简单地划个等号,而它们之间的转换条件是什么,时间期限是多久,发生概率为多少,至今也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标准公式。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亦或者是友情,这个女人,我还是爱了一辈子。
若有人问我,还继续爱吗?还敢继续爱吗?我唯有报之一笑。说好的一辈子,少一年、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都不算一辈子。一辈子,就是最后一眼看的是她的脸,最后一口呼吸闻的也是她的味道,最后一次触碰是她的手。
我打着这样的主意,开口叫了她。我的声音颤抖不止,我的呼吸急促更迭,我的心狂乱不安。我曾经不求厮守的爱情,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女人被推上了不归路。我忘记了我在神前许下的诺言,虽然就在不久前,我还跪在那里一遍一遍地质问,我的膝盖似乎还残留着地板冰冷的温度,但这一刻,紧紧抓住她的心攫住了我的思想。我不能再这么懦弱了。
“怎么了?”她问。
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还在照顾着那一锅炒到一半的三杯鸡,那双无辜的眼睛纯洁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白兔,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拼命克制着,但我的肺部还在急促地喘着粗气。她仍在分心照看着那一锅炒到一半的三杯鸡,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在我的心狂乱地为她跳动的时候,她竟然还在照顾着马夫人那一锅三杯鸡。真是可恶!然后脸就那样被我捂住了,连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但她的吻,芳香绵软,像一杯陈年佳酿,我曾经尝过的味道,我流连忘情的味道,我曾在梦中辗转过许多次的味道,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的芳香。我沉醉在这个芳香的吻里,我的舌头甚至能感受那芳香里如受惊的小鹿般无处可躲的小舌,酥滑的,带着浓浓地蜜汁,逃匿的,战栗的,又带着欲拒还迎的缱绻。有一瞬间,我以为她在回应我,但下一瞬间,她狠狠推开了我。喘着粗气的呼吸,微微涨红的脸,茫然无措的眼睛望着我。没有严厉的指责,没有惊诧的错愣,没有只言片语,她什么也没说,从我身边走了出去,留下那锅炒到一半的三杯鸡兀自散发着烧焦的味道。
她和马夫人走了,带着静男和静贤。我在客厅里等了一晚上,什么人都没等回来,无论是毓敏秀还是丁建业。我一遍一遍回味着那个冲动的吻,那个什么都来不及解释就发生的吻,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确实疯了,因为我发现我根本坐不下来,我极力想平复自己,但根本不行。我如坐针毡,如芒刺在背,我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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