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家太久了。
白敬一瘸一拐走开。
陆相晟心里想着右玉滚滚的麦浪。今年右玉收成竟然还行,他惦记着回去继续抢收。陕西的饥民一直一直往右玉跑,一样干枯如柴。他们当麦客,没命地帮主家收麦子,只要一口吃的。
陆相晟没敢问白敬想要拿这两万人怎么办。
高若峰被捆着,坐在地上。白敬拎着一壶酒走过来,在高若峰对面盘腿席地而坐。白敬让守卫的士兵把高若峰松绑,把酒壶递给他。高若峰举着酒壶一饮而尽。
白敬没有表情:“进京之前,你会被拔舌。”
高若峰看着白敬,笑起来:“皇帝恨死我了。挖了皇帝祖坟,不亏。”他晃晃酒壶,低声道:“好酒……是我们的秦酒。”
白敬观察高若峰,用手指抚摸眼上缚着黑纱,然后扯了下来。左蓝右碧的眼睛,受不了日光,微微一眯。高若峰一愣,他们缠斗厮杀这么多年,大概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对方。他们不是朋友,却最了解对方。
高若峰攥紧酒壶:“还是我们秦酒好,又香又烈。”
他家乡的酒。
高若峰笑:“终究是落你手里了。其实在汉中那次,我差点就被你捉了。白侍郎,那次你去哪儿了?”
白敬没有回答高若峰,他们全都知道。
圈俘虏的地方顺着风飘来哭声,越来越清晰。高若峰怔怔地听着,白敬平静地看他,终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眼泪,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俘获了多少?”
“不少。”
高若峰低声问:“白侍郎见没见过饿死的人?见没见过?身上没有肉,只有一层皮,一拉特别长。”他并不是要白敬回答,癫狂地自言自语,“若是还有一口吃的,能活下去,他们不会跟着我离开家乡。反正怎么都是个死。白侍郎见没见过易子而食,换着孩子吃。人肉煮熟了也是一锅肉,朝廷拿我们当畜生,我们自己也做不成个人!”
白敬沉默。他见过,见过很多。
高若峰咬牙切齿:“白侍郎,朝廷拿你当人吗?要抓就抓,要杀就杀,没死就接着用,你可真是又忠诚又顺从,可是值得吗?”
白敬的眼睛终于受不了日光,重新缚上黑纱。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若是区区我个人利益得失,便谈不上值不值得。若说忠顺,逆命而利君谓之忠,君正臣从谓之顺。以忠顺奉国奉君,我所奉正道,九死无悔。”
高若峰大笑:“你不惜逆命而利的‘君’,真的正吗?君正,为何会有我高若峰?”
白敬又递给高若峰一只酒壶:“我所奉之道,你看不上。你犯上作乱,我必除之。你我缠斗这么多年,最后到底也不是朋友。”
哭声越来越大,夹杂着陕西小调。俏皮的歌词描写家乡,带着哭腔唱得无比苍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着。种地是为了活着,反出家乡也是为了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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