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嫉的火在淙淙的胸中燃烧。她仿佛看见了陌生的男人像盘旋于低空的鹰隼,将漆黑的影子紧紧笼罩在春迟的身上,网一般。春迟却安享于网下狭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并甘愿在这里等待一次艰辛的繁衍。
她太想知道那个令春迟如此骄傲和淡定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之间神秘的爱情故事宛如一颗钻入肌肤的深刺,疼痛长久地困扰着她,令她非得将它拔出来不可。
她取出两瓶浸泡着曼陀罗花的酒。她独自在这间船屋里生活了太久,大段的时间都被她用来泡酒。前后泡成的棕榈酒颜色由深至浅各不相同。她拿出的是最早泡好的两瓶,颜色深褐,花瓣因为泡得太久而凝满了灵气,看起来像一只只饱满的蛹。曼陀罗花泡至这种程度,就会变成一种迷药。饮它的人被送入至幻的仙境,仿佛飘到了天上,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她为春迟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们一饮而尽。如此三杯,二人都已感到晕眩。
淙淙突然说:
“我在这酒中下了毒。你信不信?”
春迟正沉在深深的醉意里,忽然听到这话,大为震惊,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扶在肚子上。
“不要怕,我只是想替你拿掉这个孩子。”淙淙一阵乱笑,这时的她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船上的歌女。
春迟倏地站起来,转身向外走。然而身体太轻,双脚好像不能着地,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她痛苦地想要挣扎起来,淙淙一把按住她:“把有关你腹中这个胎儿的事讲给我听,我就给你解酒的药,帮你保住它。”
曼陀罗花扰人心性,使这样荒诞的要挟在此刻格外奏效。后来,春迟便开始讲述从难民营逃离后的故事。
这些事漾在她的心里,几乎要了。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伟大爱情的见证者。
淙淙正合适,因为她将是天底下最关心这段爱情的人。
在春迟讲述的时候,淙淙一直望着她,春迟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声音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递过来的。当春迟简略地说到她与骆驼共度的七日,淙淙的脑际中闪过男人臃肿而粗陋的脸。她看见他们交欢,他捧起她的饱满,探入她的炽热,吸吮她的潮湿。交h的身体犹如岸边濒死挣扎的鲤鱼,汗水像河流一样流淌,冲开了她的泪腺。
事实上,真正的故事很短很短,只有几日的光景。其余漫长的时间里,与淙淙相同的是,她也在一直在寻找,为什么在春迟的口中艰辛的寻找却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情?
在贝壳里寻找往事,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打捞那片属于自己的记忆——她是应当赞叹春迟惊人的毅力,还是嘲弄她几近癫狂的痴情?
淙淙始终没有打断春迟,她只是奇怪为何春迟可以这样坦然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甚至有一种圣母的安详。仿佛一切都是理应发生的,她也许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末了,春迟说:
“就是这样了。”
淙淙的心被轻轻撩动了一下。“就是这样了”——淙淙记起这句话是从前春迟最常说的,在一段讲述或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之后,她总是会用这句话作为结尾。语气坦然,却又带着一点无奈。淙淙很喜欢她说这句话的样子,仿佛将一切毫无保留地放在手上,呈于面前,那副乖顺的样子真是惹人生怜。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她把这样一个不堪的自己呈于淙淙的面前,无可奈何地说。
夜晚到来时,下起一阵急雨。春迟忽然微笑起来,她记起了,潋滟岛的三四月份就是如此的,夜暮降临,雨水便赶来了,那种默契令人感到温馨——当然,也或者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淙淙看到坐在对面的春迟冷得发抖,然而那张长满红疹的脸上却忽然露出微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经历了那么多疾苦的女子,竟然仍能在废墟般的现实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微小快乐。
喝了太多烈酒,春迟变得瘫软;故事说完,身体被掏空,她疲惫不堪地伏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太寂静了,此刻的寂静犹如移不开的巨大岩石,横亘在她们中间。淙淙被巨石压着,几乎就要发狂。她的目光已经无法落在春迟的身上,只要看着她,她就会看到那个男人。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压住了她。他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他一点点剥开她,咀嚼着她的鲜嫩。
而春迟干涸的眼窝里竟然溢满感恩的鲜血,她已无药可救。
13
最后一次,淙淙为春迟洗澡,像从前在难民营时那样。彼时,她们躲进深深的森林里,在浑浊的小河旁,很快地为彼此擦身。无数次幻想以后能有一只足够大的木桶,足够多的热水,最好还能有些花瓣,关起房门,不用担心有人会看到,慢慢将身体一点点洗干净。
淙淙用木桶装满热水和曼陀罗花瓣。她看着热气腾腾的水,不禁感慨,现在这些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有了,可是人却已经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淙淙轻轻地唤春迟——
“到这儿来,春迟。”
春迟循着淙淙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只是短短几步路,竟也走得这样费力。在陌生的地方,她显得格外无助。她那么小,像个学步的婴儿。可是多么好,仿佛又回到了她们相识的时候,她谁也不认识,只认识淙淙。她没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只有淙淙。
“你若不喜欢住在船上,尽可以在这里生活。我在船上唱歌可以赚很多钱,可以让你过得很好。”淙淙一边给春迟梳头,一边说,声音轻柔而絮絮不止,仿佛是一种催眠。
第三部分 第37节:磨镜记(上阙)(10)
第37节:磨镜记(上阙)(10)
春迟点点头。此刻,她很依恋淙淙的怀抱,慢慢将头靠在她的身上,放心地闭上眼睛。
淙淙抱起春迟,让她踩着木凳,走入木桶里。
“水温可好?”淙淙问。
“好。”春迟将身子一点点沉入水里——奇妙的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肚子。
淙淙撩起水,洒在春迟的肩膀上。生满红疹的皮肤火辣辣的,春迟身子颤了两下。淙淙连忙拿起药膏,帮她敷上:
“如果早就为它们敷药,现在已经好了。”
春迟温顺地点点头。
“从认识你到现在,你一直受伤,我一直要为你敷药。这难道是命定的吗?”淙淙又问。
“对不起。”
“我对你这样好,可你还要离开我……”淙淙的声音哽咽了。
“你无法接受我腹中的孩子。”
“它那么重要吗?比我们之间的情谊还重要吗?”
春迟终于缄口。
敷完药,淙淙又继续撩起水,洗她的茹房。茹房是春迟身上变化最大的地方。它们霸道地向四面扩张,胀得那么大。茹头颜色深郁,也不再那么敏感,水溅在上面,它们还是恹恹地耷拉着,没有丝毫变化。淙淙厌恶地看着,它们是多么丑陋,令春迟看起来像一个行动迟缓的中年妇人。
淙淙终于无法忍受,说:
“我问过一个有经验的土著妇女,她有办法可以将孩子拿掉,即使孩子已经很大了……”
春迟怔住了。她多么希望淙淙可以让她好好地洗一个澡。然而,始终是这样的,淙淙从未给过她片刻的安宁。她用力推开淙淙:
“我会和它一起死的。”
淙淙望着她,她黯淡的脸颊已经涨红了,果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神情。淙淙知道,春迟一定做得出来。
她心灰意冷,丢下春迟,夺门而去。
14
淙淙不辞而别。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地走掉。
走之前的那个夜晚,淙淙走到院子里,挥着斧头,砍倒了所有曼陀罗花。整个院子里都是一片翻腾挣扎的火海。钟潜就站在她的身后,而她却没有察觉。次日清早,钟潜就发现淙淙的床榻空着,也没有半丝余热,想来是凌晨时分就上路了。似乎没有带走什么,一切都还在,但船屋却分明是一片冰冷的废墟了。
最令钟潜难过的是,淙淙没有留给他一句话——她是一点也不留恋他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去找她。他跑遍岛上各处寻找,向船上的歌妓们打听,都没有收获。若是淙淙有意躲藏,那是无论如何也寻不着她的。钟潜终于体会到了那种绝望,想必当年淙淙寻找春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他找得筋疲力尽,想起春迟,又折回船屋。
春迟久久地坐在床边,守着她那在静默中悄悄生长的肚子。
她等了很久,淙淙都没有从外面走进来。她几乎可以确定,淙淙已经离开了这里。她终究还是没有原谅她。这个结果早在春迟的意料之中,但淙淙当真这样离她而去,春迟心中还是有几分失落。
春迟沿着墙根走到院子里,她听到钟潜的声音。
“你是要去找她吗?”钟潜打算阻止她。
“不,我需要一些贝壳。你可以帮我吗?”
她的语气坚定而恳切,钟潜无法拒绝。
可能因为太累了,他缓缓从门槛上坐下来,将头靠在墙上。她站在那儿,又没有穿鞋子。淙淙给她准备了鞋子,可是她就是不穿。赤红的双脚似乎故意曝露在外面,惹人心疼。他忽然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但这显然太唐突了。他们还很生疏。他对她的熟悉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也是喜欢春迟的。
在这么疲惫的时刻,什么也没有力气去做、去想,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春迟;而她也是这样静静的,像一幅画一样,真好。
春迟不似淙淙那样惊艳。她有中国女子的细眉凤眼、小尖下巴、浓密的头发,乍一看去,就像小时候钟潜在乡下看到的漂亮姑娘一样,没什么特别。但那些姑娘只是清秀,而春迟更多几分坚硬,苦难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令人尊敬并且怜惜。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就是他小时候在村头的庙堂里拜过的那尊观音像。早年,除了祖母,只有那尊塑像给过他些许母性的慈爱。年少时茫然的他曾匍匐在观音像的脚下,祈求仙人用点着圣水的手指为他指明方向。后来他离开了乡下,来到城里,生活多了几分色泽,却再也没有见过那尊塑像。现在他从春迟的身上看出那朵隐没在菩萨像里的湿漉漉的莲花。
她天生富有的母性,溢着拯救的光。他坐在门槛上,一直望着她,直到满天星光,他的内心重又充满了盼望。
他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对她说:
“你解开这些缠在身上的布吧,以后再也不必这样藏着了。你不用出门,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春迟向后退了一步。
她尚不知道眼前的男子是个阉人,对他十分警惕。
他看着她那副惶惶的样子,苦笑起来——内心却又很是满足,从没有女人害怕过他。
15
钟潜的生活忽然变得很忙碌。寻找淙淙,还要照顾春迟。日子又一天天快了起来,他每天天还没亮就为春迟把饭做好,然后出海去。捞贝壳,打听淙淙的下落,直到太阳下山,他带着贝壳和几条捕来的红鲷鱼上岸了。他提着鱼往回走,下过小雨的地面已经干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日辉已经散尽,月亮露出小半个脸。赤道上的月亮,弧度与别处是不同的,更加饱满,所以格外美。他心情愉快,小声地哼起歌来,是在船上时从歌女那里学来的小曲儿。他原本以为,再唱起这些歌,一定会想起淙淙,很难过。可是带着旧日气息的歌也未能敌过此刻的好心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快就从淙淙离开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他借着月光打量自己,他难道不像一个出海打鱼、养家糊口的男人吗,披星戴月地赶路,妻儿正等在家里……这样想着,他就又多了几分力量。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段路,两旁的植物他一直都记得。他梦见自己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走着,春迟的孩子出生了;走着走着,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多月后的一次出海,他在船上听到对面的船上有人在唱歌,略带沙哑的嗓音,一唱三叹。他倏地站起来,冲出了船舱。他知道那一定是她。隔船相望,只能看到女子的一角黄色衣衫,十分寂寥。胸无城府的淙淙还是显露了踪迹。
他日夜盼望着见到她,但是真的见到了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此刻两船之间距离狭窄,他大步一跨就能跳上对面的船。可是为什么他却在犹豫呢?
他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已经背叛了淙淙。
她唱完,男人们连连喝彩,免不了说了些轻慢的话。他仔细分辨,在话语之间挑拣出几丝她的笑声。她笑的时候总是翘着嘴唇,露出几分不屑,那是足以迷死男人的。他闭上眼睛,想着,眼泪涌了出来。背叛的泪水,顺着脸颊,跌落下去,掉入滚滚大海里。而两船已经交错,各自前行,方向相悖,再不会重逢。
而她又唱起来,但歌声已远,缥缈无踪,再也不能将他抓住。他举起袖子,拭去眼泪,重新钻入船舱。从木席上坐下来,脚旁边的木桶里装满了贝壳以及两只濒死的鱼。他顺手拎起一把长刷,拨开鱼儿,拣起一枚贝壳擦洗着。
泥沙褪尽,贝壳露出皎洁的白光。
第三部分 第38节:磨镜记(下阙)(1)
第38节:磨镜记(下阙)(1)
磨镜记
下阙
1
在一张潦草的原著民地图上,淙淙终于找到了龙目岛。它看起来像一颗煮熟的j心,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岛上有三十八处火山,其中有些一直是活火山。湿润的空气以及丰富的热量,使山上的植被生长得非常旺盛,几乎一直长到山顶。较矮的山坡上是森林或者庄稼,还有种类繁多的动物,尤其是鸟类和昆虫。
岛上的居民生活富足,甚至近乎奢华。女子们穿金戴银,从手腕到手肘上挂满了银饰,脖子或耳朵上戴着银币,一串十二个。她们衣着艳丽,繁复,但并不整洁,也不精细。那种简陋的华丽就像岛上的太阳光,粗暴喧嚣,令人无从闪躲。
但她对于这种漏d百出的华丽却非常喜欢。完美并不令她神往,相形之下,破绽反倒更充满诱惑。
第一次来到龙目岛时,她就知道,自己会喜欢这里。这一次造访似乎并不唐突。
在起初的日子里,她极力掩盖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意图,只是像一个旅人那样专心欣赏风景。直到她又在梦里看到了春迟——春迟的眼睛仿佛没有盲,在比夜晚更寒冷的梦境里,那双明亮的瞳仁像黑dd的枪口一样无情——春迟猛然捏住她的手腕,说:
“淙淙,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对着春迟莞尔一笑。醒过来,她终于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两周后,她已经进入岛上的军营,等待部落首领的接见。
她虽两手空空,但信心十足。美色便是她的资本,在过去许多年里她还从未失手过。她漫不经心地出现在营地附近,慵懒的神情好似一头迷离的小鹿,谁见了都会心旌荡漾。
金棕色头发,肌肤如雪,眼仁好似薄荷般剔透,她是天生的猎物,能使藏裹于深处的欲望发酵,酿出令人迷狂的烈酒。
士兵擒住她,企图凌辱她。
“把我献给你们的首领吧,他会给你们的,比你们从我身上得到的要多。”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女子说得如此确定,使人不容置疑。他们看着她,她的头发在白日的太阳下金光灿灿,曼妙的蛇腰动人心魄。当她启口说话时嗓音略带沙哑,仿佛清晨时分森林中缭绕的烟霭,使她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2
春迟和钟潜又在船屋住了几个月。除了几个迷路的僧侣,船屋再没有人登门造访。
在习惯了清晨那阵热闹的鸟鸣之后,这里几乎是最安静的地方。可是这里并不祥和,房子是淙淙造的,似乎到处充满了杀机。
很长时间,院子里不生任何植物,一片残败的景象。后来在钟潜的悉心照顾下,才活了几株兰花。
随后雨季就来了。败花化作了泥,高高低低,像久不痊愈的伤口。漫长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才停下来。
接连十多个晴天后,院子里的泥土才被晒干。绞着曼陀罗花的泥地,犹如一块斑驳的碎花地毯。用铁铲清理后,仍旧留下一块块印痕,宛如血迹。雨天一到,花的气味就被雨水勾引出来,充满院落和房间,令人疑心时光倒流、故人重返。春迟总是坐立难安。妊娠反应一天比一天强烈,她讨厌所有荤油的食物,只能喝下一点汤水。
自从在太阳底下散步、晕倒过一回后,白天钟潜就不让春迟再出门了。但船屋y潮,故人犹在,春迟常常透不过气来。她常伏在窗户上,探身向外,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有时候钟潜看见她就这样趴在窗台上睡着了。阳光从头顶慢慢移到她隆起的腹部——这正是她等待的,也是唯一令她感到幸福的。
一个盲女,怀着身孕,亲人又不在身边,这对她来说是多么艰难。钟潜对她极为怜惜,但能为她做的也只有找回更多的贝壳。
穿梭于贝壳中,每一段记忆都像一个热闹的王国,杀戮或挽救,弥留或诞生,一幕幕呼啸而过,应接不暇。这是与春迟毫不相关的人生,可是她张开双臂,将它们一一拥在怀里。所以对于那些生死别离,她感同身受。每一日,身心都要耗损一些,渐渐地,直到越来越麻木,哪怕这段记忆中有最可怕的杀戮、最悲伤的离别,也不能换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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