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山河倒转乾坤易
前尘
曾经,萧宸对「痛楚」二字最深的记忆,来自于六岁那年的那盘桂花糕。
那盘桂花糕,带给他的不仅是持续了三天三夜之久、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在咽喉肚腹里割划翻搅的痛,还有此后十一年间时不时便要来上一回的高热,以及再也禁不起些许疲惫的病弱躯体。因为那盘桂花糕,身为嫡长子的他,从父皇寄予厚望的麟儿沦为了只有靠诸般药物将养着才能活下去的病秧子。纵然父皇对他的疼爱眷宠只有更深,望着他的眼神却只剩下了怜惜与歉疚,再没有他六岁前的那种殷殷寄盼与期待。
眼看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开始读书习武、茁壮成才,他不是没有过羡艳、不是没有过失落。尤其十二岁那年、仅比他大了半岁的大哥都已在父皇的令下开始接触政事、入朝办差,他却依旧出不了门、见不了风,心底的不甘、无措跟茫然,更几乎要将他淹没。
萧宸不是不想努力,也确实试着努力过;可当多花了一个时辰读书、代价便是五天的昏睡与高热后,他的满腔抱负与志气,最终也被眼前的现实生生磨了尽、浇了熄。
──更别说是他从昏迷中醒转后最先望见的、父皇泛着血丝的双眼,和几乎称得上蓬头垢面的仪容了。
看着从小将他放在手掌心上呵护疼爱的父皇痛心难受、自责懊悔的样子,萧宸纵有满腔不甘,也终究没法再不管不顾地恣意妄为下去。
他只能学着认命、学着接受。
能够放宽心就放宽心;放不宽就自我说服。他告诉自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纵然失却了父皇寄托在他的名字里的期望,却收获了帝王家难得的亲情。他用手足们的兄友弟恭、姨母的关怀备至,和父皇的万千宠爱来说服自己「没什么好不甘的」……直到连他自己,都将这些话当了真。
然而,这世上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终究真不了。
在他因故摆脱了缠绵多年的病痛后,这一派「和睦温情」的假象,终究以最最残酷的方式在他眼前揭了破。
感受着从鼻腔、咽喉到胸腹的灼烫干渴,和自污血干涸的十指与筋骨寸断的四肢不断传来的阵阵钻心痛楚,萧宸曾经以为「痛入骨髓」不过是一种夸饰又或譬喻,却直至此刻,方知这世上真真是有这样深入骨髓、让人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疼。
但四肢俱废、下巴也被人卸了去的他,连咬舌自尽以求个痛快,都无法如愿。
现下的他唯一能做的,也仅是努力忍受着痛楚,在束缚、支撑他身躯的木桩上继续苟延残喘而已。
看着两里之外气势森然、行容严整的军阵、半空中飘扬的玄朱旗帜,和那个被拱卫在重重队列中央的、模糊却熟悉的身影,萧宸只觉一股酸楚委屈骤然涌上胸臆直冲鼻间,干裂发红的眼角,亦随之淌出了两道怵目惊心的血泪。
「父皇……」
因干渴而嘶哑微弱的嗓音,艰涩得连这样简单的两个字都难以辨明……「宸儿……好疼呀……」
脱口的,是昔日病痛发作时总会赖在父皇怀里撒娇乞怜之语;但且不说那字字句句都模糊得仅像是毫无意义的艰难呻吟,单单他正作为人质立于北雁军前的事实,就已无了得着回应的可能。
回想起这趟出外前,父皇带着担忧与不舍、但同样写满了无奈和纵容的目光,和遇袭之时、那些奉父皇之命拚死护卫他的精锐侍卫,萧宸从没有一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天真和愚昧,却偏偏连一死以明志都难以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雁方面遣使入了他大昭军中,将他当成了要胁的筹码展开了谈判。
而便无需亲临现场,萧宸也很清楚这场谈判结果会是什么。
父皇是他的父皇,更是二十年来一手力挽狂澜、令一度濒临倾覆的大昭得以重振的中兴之主,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断送大昭的疆土?
即使从未真正学习、接触过军政之事,长期待在父皇身边耳濡目染的他,也很清楚接下来的发展会是什么。
纵然心底仍有着微弱的声音不断呼求着拯救、渴望着能够活下去,但于萧宸而言,此刻更为鲜明的情绪,却是解脱。
──比起成为父皇的负累、危害大昭江山的罪人,他,宁可选择一死。
只可惜……他好不容易恢复了健康,却已再没有机会于父皇面前尽孝了。
望着前方军阵中蓦然窜出的一队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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